时间到了午夜,街道上反而热闹了起来。
肥肥的驯鹿拉着肥肥的圣诞老人,他方便面一般弯曲虬结的胡子随着欢笑不断颤抖,又转身从麻袋里掏出一个又一个装着小礼物的羊毛袜向着大街两旁甩去。
“嘿!”
凯文一挥手,从一个踮着脚尖准备接袜子的小男孩面前将扔向他的那份礼物轻松抢走。
小男孩愣了两秒,而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凯文则一边张狂地大笑着,一边牵着梅的手快速逃窜。
两人都是成年人了,很快就把几个孩子落在了身后。剧烈的运动中,大概是跑岔了气,梅开始剧烈咳嗽起来。
而凯文就这么扶着她,站在路灯下,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
“真是的,多大的人了,还和小孩子抢礼物。”
梅的语气有些无奈,又有些忍不住想笑的意味。
“男人至死是少年嘛!”
凯文嘿嘿一笑,把羊毛袜倒过来颠了颠,从中掉出一包红糖姜饼。
“呐,正好,你一块,我一块。”
凯文拆开包着姜饼的油纸,当先取出一块,摆到梅面前。
昏暗路灯下,梅的脸颊被寒风吹得通红,她缩了缩脖子,也不伸手,张嘴从凯文那里叼过了饼干。
饼干大概是那个s的圣诞老人自家所做,也不过两个硬币大小,凯文拇指和食指捏的地方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相当靠前,于是梅即使再小心,双唇也很难不触碰到凯文的手指。
只不过,相比于这平澹又美好的世界,这小小的暧昧也不过就是个添头。
凯文觉得自己本应该咋咋呼呼地笑起来才对,但不知道为什么,嘴角咧开,声带却像是被攥住了发不出声来。
一两点白色突兀地出现在他眼中,是夜空里飘起了雪花。
三两粒雪花落在梅的头顶,他轻轻将其掸去。
但忽然,他的动作僵住了。
梅顺着他的目光转头看去,只见自己身后不知何时多了一位修女。
她怜悯地注视着二人,即使是在如此寒冷的冬夜之中,她所着的衣衫依旧单薄。
她没有多说什么,将无神的眸子转向凯文,而后轻笑了两声,转过身,背影逐渐融入了黑暗之中。
“阿波尼亚……”
凯文轻声念出了修女的名字。
他无法判断,这个阿波尼亚……是他所熟知的那个吗?她是什么意思?暗示他随她走?
随她离开这里?
怎么可能呢……
“你认识她?”
梅轻声询问。
凯文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走吧,马上就快到家了。”
…………
米凯尔瘫在一张椅子上,翘着腿,手摩挲着下巴上的胡渣,隔着一层玻璃,静静地打量着其后病房内的樱和凯文。
两人的身体没有任何损伤,但还是挂了吊瓶,不过里面只是营养液罢了。…少顷,察觉到身旁的阿波尼亚睁开眼,米凯尔也转过了头,不无忧心地询问道:
“失败了?”
“怎么说呢……”
阿波尼亚抿了抿嘴,“他们两个……其实或多或少都意识到自己身处梦境了。”
“醒不过来?”
米凯尔挑了挑眉。
“恐怕是……不愿意醒。”
米凯尔没有出声,默默站了起来,走进了病房。
他先来到樱的床边,说实话,樱身为逆熵并入逐火之蛾后,唯二工作量不减反增的人(还有一个是维尔薇),米凯尔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她了。
仿佛自她接过那些所谓的“脏活”之后,两个人命运的线条就开始脱离接触,虽然一直并行,虽然偶尔会拐头,像是要再次交错,但直到事后才发觉,那都不过是渐近而已,倏忽间又远离了。
米凯尔无法抑制地想起上一次这样的情形,那还是好多年前在露露耶……
原来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米凯尔看着樱笑了笑,右手无意识地攥了攥。
樱的面孔无比放松,甚至有一抹微笑在嘴角绽开,这让米凯尔突然生出了一个奇怪的想法——似乎就这么让他们休息一会儿,也还不错……
即使那快乐只是来源于虚幻的梦境。
他又踱步到凯文面前。
相比于樱,他的神色,似乎并没有那么放松。
阿波尼亚在墙角静静注视着这一切,仿佛提前知晓了米凯尔的疑问,轻声回答道:
“相比于樱,凯文意识到的更早……而且,更加清醒。”
“……”
米凯尔轻轻叹了口气,其中的意味很明显——就连你也不愿意醒来么?
对于原本时间线中第八次崩坏的记忆,他不记得樱是否沉溺于这种梦境了,但显然凯文并没有。
他记得爱莉所说的那句话:“我一直觉得,你其实才是我们之中……最容易被困在梦境的那个呢?”
但我的凯文哥哥哟……你现在怎么还真醒不过来了……
米凯尔的拳头勐地攥紧。
“其实这很正常。”
阿波尼亚在一旁宽慰道。
“美梦就是这样,它总是顺从于人类内心最渴求的愿望,当这些现实中无法得到的东西轻易就在梦境中得到时,即使你意识到了这是一场梦,也很难放弃这些吧……”
“……”
确实,会不会沉溺于梦中,或许与成熟与否、与脆弱与否并无关系,关键点在于是否有执念,执念是否深重。
而樱和凯文,从某种意义上说……不,哪一个战士身上没有深重的执念呢。
如果没有那一份执念,又是为什么而战斗呢。
米凯尔沉默了片刻,忽然好奇地问道:“阿波尼亚,或许探寻别人的不是好事,但是我还是想问一下——凯文和樱,他们两个人的愿望是什么呢?”
“这个啊……散播别人的也不是好事,所以我不会告诉你具体的梦境。更何况……他们的愿望一模一样,简单到让人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什么?”
“一个没有崩坏的世界。”
“……能不能强制将他们唤醒?”
这次叹气的是阿波尼亚,“米凯尔,你应该很清楚,我是能做到的,但你同样要想清楚,需要我现在就这么做吗?”
米凯尔转身面对病房的大门,并没有出声。
精神毕竟是人类文明至今都无法研究透彻……不,甚至都不能说展开了研究,若是说在涉及崩坏的其他方面,人类还可以用原本的科学体系加以解释的话,那么在涉及精神、灵魂的问题上,人类尽管拥有了一部分权柄,却依旧对其本身一无所知。
哪怕是阿波尼亚,也同样如此。
所以,她确实可以将凯文和樱直接拽出梦境,但那种行为,如何来形容呢……
就好像一个人开车翻到了沟里,这个时候你为了救他,冲上去打开车门拽他,他的腿卡在了车子里,但你为了救他不停地拽,终于把他拽了出来,但半条腿留在了车里。
这和米凯尔那时不一样,米凯尔那时自身意识已然苏醒,其余人起到的只是辅助作用而已。
而此刻……强制唤醒,究竟会不会造成这样的创伤,阿波尼亚自己都没有把握。若是普通人也就算了,对于凯文和樱这样的融合战士来说,他们的精神本就比一般人更坚韧,也更容易发生挣扎,从而造成损伤。
而由于融合战士本身的危险性,一旦精神受创,大概率是得不偿失的,这一点米凯尔已经印证过了。
“无妨,我只需要知道你能做到这一点就可以了。”
丢下这句话,米凯尔开始向着病房外走去,在扭动门把手的那一刻,他忽然又回头看向阿波尼亚:
“阿波尼亚,你……知道他们两人本来的命运吗?”
阿波尼亚摇了摇头,“当我见到他们的时候,他们的命运便早已经历过你的干涉,所以我自然无法说,我看到的最早的他们的命运,就是他们本来的面貌。”
当她说完这句话之时,才发现米凯尔早已离去。
……
米凯尔摸了摸脑袋,只觉得事情有些讽刺。
原本历史上凯文能做到的事,对应到现在他却做不到了,而造成这一现象的罪魁祸首,某种程度上却是米凯尔自己。
因为原本凯文的成长大体可以分为四个节点。前两次分别是第三次崩坏,以士兵的身份加入逐火之蛾,而后是第六、第七次崩坏,他因为自己的犹豫牵连了一整条商业街的人类,又为了对抗这份犹豫,毫不犹豫地杀死了自己的战友。
没有人能够一晚上变成大人,所谓的成长无不是建立在刻骨铭心的痛苦之上,而对于现在的凯文而言,他迄今为止本该遭受的最重大的打击,一半由米凯尔背负了,另一半被改变了,没有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