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眼看见宿九曜,武万里甚至没有认出是他。
野狼关外是狄人,关内有盗匪,狄人犯境,盗匪肆虐,甚至于牢房内的那些囚犯……他是长怀县的都头,自然见过许多惨绝人寰的情态。
但是宿九曜……他已然是个血人。
从头到脚,连头发都被血染,血已经干涸,粘在头发上,脸上,颈间尽是,他的脸也早看不出本来面目。
带武万里前来的是黄士铎的亲信,趁人不备,小声道:“都头,你莫要错怪了老将军,胡翔醒来后,直接要让人把小九爷带出军中……是老将军拼着得罪胡参将执意把他留下的。要是落在那些人手里,只怕更惨。”
武万里也问:“可知道小宿为什么要动手?”
亲信的唇掀了掀:“我只晓得……先前胡偏将调了小九爷他们那队人出城巡逻,不知怎地遇到了狄人,那一队人只有小九爷跟另外一人回来,小九爷已是遍体鳞伤……在面见胡翔的时候,就动了手,等总镇大人知道后已经晚了。”
说到“动手”,这亲信也不寒而栗,他当时恰好在场,宿九曜的年纪算是野狼关内最小的,少年身量尚未长成,而胡翔膀大腰圆,更比他大几乎二十岁,但当时胡翔却全无还手之力,被宿九曜生生地踩断了一条腿,惨叫声比杀猪还难听,若不是被十几个人上前拦住,只怕当真会死在当场。
武万里冲上前,扶住被捆在柱子上的宿九曜,掌心即刻沾满了血。
“这是……”他动了怒。
看守的士兵道:“小九爷身上原本便有伤……”左顾右盼,小声道:“先前胡翔带人过来……”
武万里的眼睛泛红。
“我们也是没办法。”士兵内疚的低了头。
武万里捏住宿九曜的下颌,却见他双眸紧闭,血在下颌上黏做厚厚的一层,捆在身上的麻绳都给血湿透了。
武都头无法形容心中的悲愤:“小宿!”他试着叫醒宿九曜,更想问问他为何对胡翔动手,可心里又清楚,黄士铎态度坚决,而这件事绝没有能转圜的余地……
戌时将至,难道、真的眼睁睁地看着他被杀头?
武万里咬紧牙关,探手摸到了腰间的佩刀。
但就在这时,身侧黄士铎的亲信道:“都头可莫要冲动行事!总要为自己的家人着想吧。”
夜雾起了,淡淡暮色中不知何处有鼓声响起,仿佛催魂般惊心动魄。
“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小九死在这里,”武万里把心一横:“这样下去他也撑不到什么斩首。”
“武都头,军中军务,县衙只怕还管不着,你可不要明知故犯,让总镇为难。”
武万里的耳畔,那催魂鼓声越发急促,好像真真把他的魂魄引了出来。
他无法可想,简直眼冒金星。
便在这时,只听远处有人大叫:“九哥哥!”
有几个士兵向着两侧让开,一个小小身影一马当先撒腿奔来。
但比他更快的,是一道黑色的影子,乌色电光般掠过。
一只肥嘟嘟的狸花猫飞奔到宿九曜的身前,不住口地喵喵叫,一边叫一边不住地在宿九曜的腿上蹭动。
这样一蹭,宿九曜腿上的血迹便染在了猫爷的身上,把那黑白相间的毛儿染多了几抹刺眼的血色。
飞廉紧随其后,跑到宿九曜跟前的时候,泪已经不知落了多少,又见他这幅模样,更是惊的失声。
武万里扫见前方向着这里走来的两道影子,心中恍惚,却听到是黄总镇的声音喝道:“这里是怎么回事,为何会放闲杂人等入内!”
喝问之际,那所谓“闲杂人等”已经走到了此处,一个是长怀县的安县丞,另一个,却正是卫玉。
安澄惊愕地看着绑在柱子上的宿九曜,又赶忙前去跟黄士铎行礼:“黄总镇。”
黄士铎跟他自然相识,但区区一个县丞他尚且看不到眼里:“安县丞来此何事?”
安澄微微躬身道:“原本是听说武都头的朋友出了事,所以赶来看看。”
黄士铎越发嗤之以鼻,眼睛却看向安澄身后另一个人——卫玉。
此刻卫玉的目光,却落在柱子上的宿九曜身上。
就在飞廉的叫嚷跟猫爷的喵喵声中,宿九曜若有所觉地微微睁开了血染的双眼。
血色跟暮色之中,他隐约看到有一道身影站在前方。
她的双手交握在腰间,秋风把帽子跟宽绰的衣袍吹的向前凛凛掀动,就好像随时会把她这个人都吹的无影无踪,乘风而去。
奇怪啊,明明是第一次见到的人,无端却有种似曾相识之感。
而在九曜的眼里,那站在一片秋雾茫茫暮色沉沉中的人,虽一袭黑衣,却宛如天上皎白温柔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