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头早有人推着一个椅子模样,但底下有两个轮子的古怪东西出来,宋朝玉将人放在椅子上,又给他在身后垫了一层柔软的毯子,才起身,看向院子里的其他人。
周太监起先一直在盯着他看,里头那孩子出来以后,就落在了那孩子身上。
第一眼,他就知道那肯定是越州王。
他和先太子长得可真像。
先太子温文尔雅,芝兰玉树,先太子妃亦是兰心蕙质,秀美脱俗的佳人。这位小殿下的模样,可以说是挑着两人容貌的优点长的。
周太监原本以为一个病歪歪了十多年的人,肯定不会好看到哪里去。在见到赵灵微之前,他已经在心里脑补了一个脸色蜡黄,头发干枯的病人形象。
眼前坐在轮椅上的孩子,就像那春日枝头上残留的那一堆雪,面色雪白不见血色,唇色亦是浅淡的,任谁一看就知道他身体不好,整个人就如同那即将消融的残雪一般,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要凋零离去。
他不止如残雪一般脆弱,也如残雪一般美丽。
“周公公。”
这团雪开口了,声音也是柔柔软软的,能听出中气不足,“听闻你从京城跋涉万里而来,辛苦了。”
唉。周太监难得的,在心中生出了一丝怜惜之情。
就如同天底下所有看着高贵者落难的人一样,他也免不了生出一点吝啬的同情之心。
眼前这位,若是先太子没出事,可是正儿八经的太子嫡子,陛下嫡孙,顶顶尊贵的人物。若非那场变故,说不定他的身子也不会破败成这样。
然而他现在幽居穷苦的越州,无权无势,看其身上穿着,连京中寻常勋贵子弟都不如,可见日子也过得拮据。
他望向这孩子的眼神,都不免柔软了两分。
在场唯一知道全部真相的王茴:……
他眼看着这位去年还身怀巨力能拉弓射鹿的越州王小殿下,只下车,柔柔弱弱地说了一句话,咳嗽了两声,就得到了院中所有人的怜惜。
就连周太监这等老奸巨猾的家伙都被骗得明明白白的。
啧。
他忽然对京城里即将发生的一切产生了兴趣。
可惜啊,他得在峪州守着,看不见啦!
因为时间紧,周太监宣了圣旨以后,一行人只在峪州歇了一晚,就匆匆启程。
越州王的车架实在寒酸,峪州知府会做人,在周太监的暗示下,很快送了几辆华丽舒适的大马车过来。
周太监中间还请了大夫来给赵灵微看身体。
赵灵微和宋朝玉对视一眼,知道周太监谨慎,并未拒绝。
那大夫搭上赵灵微手腕,先被那冰凉的温度惊了惊,凝神细听那脉象,眉头越皱越深。
“大夫,如何?”
周太监心里一个咯噔,连忙问。
那大夫起身,朝赵灵微拱了拱手:“不知,是哪位神医替小公子医治的身体?”
他摇摇头:“这脉象,以老夫的水平,实在是看不了。”
赵灵微柔声道:“我听姑姑说,我小时候大病一场险些没了命,遇到了一位道长。给我吃了一丸药,身子渐渐好了起来,才能撑到现在。”
大夫肃然起敬:“那位道长,一定是位高人!”
周太监送大夫离开,询问大夫赵灵微身体究竟如何。
大夫面带难色。
周太监不耐:“有话直说!”
大夫:“……实在是不知道怎么说。若要我来看,这小公子就只剩下一口气了,随时都可能没了。可我看他还能说话,精神似乎也还不错,可能那位道长给他吃的是什么吊命的神药吧。”
周太监心里便有了底。
于是往京城的一路上,他丝毫不敢打扰赵灵微,每日送上来的吃食亦是新鲜精致,就怕这位小殿下还没到京城,人就不行了。
最宽敞平稳的马车里,赵灵微抱着毯子,差点没笑岔气。
一开始黎姑姑还发愁一路到京城这么久,要怎么装病,尤其到了皇宫,那位肯定要宣太医给小殿下看的。
宋朝玉不慌不忙地给赵灵微递了一颗雪白的药丸。
那药丸触手冰凉,就跟一块冰似的,赵灵微问也没问就吞了下去。
宋朝玉伸手敲他:“这么没防备心,万一是毒药怎么办?”
“先生才不会给我毒药。”赵灵微抱着他的手臂,“就算是毒药,先生喂的,肯定也是对我身体好的毒药。”
先生喂的药实在神奇。
吃下去不久,赵灵微便感觉一股寒气穿过自己身体各处,他的肌肤肉眼可见地失去了血色,变得苍白而柔弱,体温也变得寒凉。
最神奇地是,他常年习武,身体线条一看就是强健有力量的,可这药,竟然硬生生连这点都改变了。
他卷起衣袖,看着自己细瘦可见青色血管的手腕,怎么看都十分神奇。
黎姑姑显然也被吓到了,找了府上心腹大夫来给他诊脉,大夫面色发白地说他脉象细弱无力,乃是生机枯竭之兆。
——直到
赵灵微面不改色地单手将面前吃茶的实木桌子举了起来。
武者自己对自己的身体感知是最明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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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身体里的充盈力量感,他自己知道并未改变。
简直就是神仙一样的手段!
他眼神亮晶晶地问先生是怎么做到的。
宋朝玉说这是炼丹之术,复杂得很。
“就是那种,话本上说的,能练出长生不老丹药的炼丹术吗?”他好奇。
宋朝玉无情地打断了他的幻想:“世界上没有这种丹药,如果你遇到了,那肯定是骗人的。”
赵灵微问:“先生也练不出来吗?”
宋朝玉摇头,他这手丹药术,也就是借着前两世的见识经验,能粗浅地变幻形貌,调理身体已是极限。
长生不老?
莫说普通人,即便是前两世,能修行的修士武者们,想要长生不老,也是难如登天,几无可能。
“哦。”在赵灵微的心里,自己先生就是天底下最厉害,最无所不能的人。
连先生都说没有,那想来就是没有了。
周太监虽然不敢打扰赵灵微,但显然对宋朝玉有很大的兴趣。
他明里暗里找过宋朝玉几次,将他的来历也打听得一清一楚。得知他只是个父母双亡的贫苦书生,但学识不错,如今是教导越州王读书的先生,心里多少有些可惜。
大靖人对于美人还是十分推崇的。
他觉得宋朝玉拥有这样一张脸,这样的气度,此次进京,说不定就会被哪位贵女看上招赘。
得知他想法的宋朝玉:……
“病弱”的越州王小殿下气得磨牙:这老家伙,脑子里竟想着这些肮脏事!
腊月一十的时候,一行人终于抵达了皇城。
因没有宣召,越州王京中又没有宅邸,赵灵微只能住在外来使团来大靖住的四方馆。
他亲自上了书,递交皇宫,宫中的陛下见了,想见他,自然会宣旨。
宫中的陛下大概年节忙碌,根本无暇看各种折子,又或者,他早就已经将这个一时兴趣想见的孙子抛在了脑后,根本没有想起来。
这一等,就等到了腊月一十七。
原本得知越州王进京,盯着这边的各方人,都变成了看笑话。
东宫。
太子心情极好地和几个心腹在湖中观雪亭内围炉煮酒。
“看父皇这样子,想来对大哥也并没有留下多少情分。”
他身侧的威远候笑道:“真有情分,当年也不会那样干脆。而且,左右不过一个病秧子,殿下如今稳如泰山,如此看重一个黄毛小儿做什么?”
太子摩挲着手中酒杯,目光阴鸷:“斩草不除根,孤总担心后患无穷。”
“殿下实在多虑了。”威远候不赞成对太子对赵灵微下手,“他不过是个既无权势,又无圣宠的病秧子。能活多久都未可知,殿下何必为了他,脏了自己的手
()。”
还要担心落下个不能容人的名声。
太子一听,
觉得也有道理,
但总归还是不放心:“过几日,请个太医好好去给孤那可怜的侄儿看看。”
若真是个不中用的,那就留他一条命吧。
腊月一十八,赵灵微终于接到了宫中的旨意,陛下要见他。
接完旨,赵灵微被人簇拥着去更换衣裳——进宫见君,要穿朝服。
黎容对当今只余满腔恨意,担心小殿下对亲祖父还有孺慕之情,这几日看他的眼神都很担忧,生怕小殿下因为被冷落而难受。
赵灵微心中嗤笑:孺慕之情?
天天惦记着他屁股底下那张龙椅的孺慕之情吗?
此次,面见皇帝比想象中更加顺利。
他如今这张脸,确实为他带来了许多便利。老皇帝一见他就怔住了,望了良久。
据说,越州王被皇帝留宿宫中。
据说,这几日,宫中赏赐流水一般赐了过去。
太子等人坐不住了。
还不等他们有什么动作,另一个更受关注消息传了出来。
陛下请了太医令给越州王调养身子,太医令跪地不起,不敢开药。
当日,不知道多少探子进了太医令府上。
翌日,该知道的都知道了,越州王身体药石无医,不过是吊着性命罢了。
蠢蠢欲动的众人再次坐了回去。
哦,一个将死之人罢了,再多的赏赐,他也无福消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