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定安到琼山的路已经修过一遍,虽雨水将路浇得发软,走起来却比官道更平整,待走到道路尽头,在道路两旁,一排排的船型屋已在此处静候。
男女分开,住到不同区域的屋子里,一屋住四人,里面放了木板竹子叠起来的简易床,床上搁了草编枕头、草垫,一套在两广各处估衣铺子搜集过来的旧衣,还有薄毯,又有小陶盆和陶碗、筷子,都是齐备的。
说的不夸张些,难民队伍里有许多人连衣服都是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而且这死人衣大概率是他们人生中的第一件衣物,往日他们家只有一套衣裤,谁出门谁穿,窘迫至极不说,到了冬日更是冷死人。
至于床?哪来的床啊,都是睡稻草!和虫子老鼠为伴的!
没想到定安县一来就有屋子分,有衣物和床,刘紫妍如今已懂了民情,自然知道定安县是尽力给了最好的安置条件。
她找到吕瑛,发现他正在与钱阿等人算账,毫不犹豫就要跪下去。
“紫妍多谢吕公子救这些人,大恩大德无以为报,这条命以后就是您的!”
吕瑛眨巴清亮的眼睛,心想这姑娘倒是豪气不输男儿,她没说以身相许,只说把命给他,可见她自认有比身子更重要的东西,比如才华和办事能力。
他抬手,金花过去将刘紫妍扶起。
吕瑛:“坐着吧,定安县本就缺能干活的人口,所以我才答应接这些人,若他们只会吃饭不会干活,那我是不会收的,陈钧,你说要借多少?”
定安县丞陈钧恭敬道:“定安县欲以本县信用,向公子借贷银钱三千两购置粮食,一年内必还。”
诚然吕瑛很有钱,私房银子就有二十多万,但他不能用私人的钱去帮助官府发展,所以这次定安县建船型屋、备基础的衣物家具、雇船、找郎中、买药材,花的钱已超出官衙储银,便必须找吕瑛借钱。
吕瑛:“可以,做契书过来。”
契书是早就备好的,又要在姜平、老管家、薇妈妈、岚釉这吕家四大管事级别的人面前做公证,流程完备。
等在姜平的见证下签好字,契书一式三份,吕瑛一份,姜平一份,官衙一份。
吕瑛收好契书,难得夸道:“你们现在倒是都有些做官的
样子了。”
吕瑛评价一名官员,不看脸不看对方摆不摆官架子,只看对方能不能干活,活做得好不好,钱阿、陈钧、杨添胜、王周周这四大马仔如今都过了他心里的及格线,他便夸了一句。
却不知这几个累死累活都不叫苦的汉子听到吕瑛难得有好话,都有股老板终于将他们这些马仔放眼里的感动,险些热泪盈眶。
备契书的杨添胜嬉笑:“都是孙少爷教得好。”
钱阿也笑:“对,没您的话,下官还浑浑噩噩,哪里能做这么多大事。”
一时之间,堂屋内是夸吕瑛的声音,姜平也想夸一句吕瑛对百姓好,不愧是神仙,他以后一定忠心耿耿护卫孙少爷,刘紫妍腹中酝酿,也要对恩人再表示几句。
毕竟吕瑛要是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一群人围着他夸,肯定是因为他的钱和权!
但吕瑛是个只有七岁的小孩子,而且他长得实在是太可爱了!白白嫩嫩,五官如同细致描摹的古画,古典中带着江南烟雨的秀丽,声音也软绵绵的,个子娇娇小小,抱起来轻轻的,小胳膊搭在肩上,散发着淡淡的檀香,简直让人心都化了。
有时吕瑛嫌弃下雨后路面泥泞,不愿自己走路,大家可是争着抢着要给孙少爷当坐骑呢!
他们心中狂呼:孙少爷,骑我!我肩膀宽!我走路稳!
然后他们就看到吕瑛一皱眉,警惕道:“你们一起说好话,是不是有什么事要求我,所以才先拿好话来哄我的?有事直说,别搞这些。”
众人:……
明明都是真心在夸老板,却一不小心就触发了老板的疑心病,这可咋整。
一口气多了六千的人力,虽然已经有点赶不上春耕了,但还是紧急补种了许多菜田,还有种桑,再有就是修池塘河渠等水利,总之不会让人吃白饭。
刘紫妍看了几天,见定安县衙有足足的粮食包下这六千口人的饭,也没有把他们的劳力往死里用,便彻底安了心。
然后吕瑛便召见了她,询问秋瑜的状况。
刘紫妍一怔,便叹道:“秋少爷他说湖湘之地的洪灾不简单,若要破局,让留在那里的百姓不至于太苦,田地不被兼并,就得有个人护着罗千户修堤赈灾,最好是能给盐帮一个厉害,震慑他们。”
吕瑛轻轻道:“所以他还是去蹚浑水了。”
秋瑜真是个大笨蛋。
他挥挥手:“刘小姐去休息吧,待风雨歇了,我便派人送你回湖湘,届时要请你在路上,替我给两广总督带封信。”
刘紫妍下意识想问什么信,却又不好意思多问,她只是下意识想,听闻吕家在南海、沿海的权威比藩王更甚,如今吕瑛又有信心与两广总督对话,可见吕家势力之大,那盐帮在他们面前,怕是什么都不算,连曹家在此处都不能与他们相比。
吕瑛当晚便启程去找吕房,请外祖亲笔写一封书信。
吕房本是在雕一个形似沐跃的小木雕,巨大的细犬兔子趴在旁边,狗爪子扒拉一只小球。
见外孙前来,兔子过来摇尾巴嗅闻,吕房淡淡道:“写什么信?给谁?”
吕瑛拿出早就备好的稿纸:“用您的字迹抄一遍就行了。”
吕房接过稿纸,看了其中内容,再联想湖湘之地发生的事,心里便什么都明白了,他捏了捏鼻梁。
“帮你是可以,但是海飞奴,外祖有件事,已经想说很久了。”
吕瑛不解,但还是坐好:“您说。”
吕房严肃道:“动太多脑子容易不长个,你娘七岁的时候可比你高一个头。”
吕瑛大怒,果断指着吕房:“兔子,舔他。”
外祖有洁癖,被狗舔一下要泡一个时辰的澡。
两广总督孙尧斯还真见过吕瑛,因为作为皇帝放在两广的马仔,武官一系出身的他虽然没像刘千山一样被当地豪族压制,但朝中有诸多文官都暗地里
有海船在赚海贸的钱,这家违法乱纪的有背景,那家强抢妇女的还是有背景。
孙尧斯光是收两广的农税都收得鼻子快歪了,海上的商税那更是靠抱吕家的大腿,才每年能从海商手里扒拉出固定的数额交给朝廷。
所以吕瑛满月的时候,孙尧斯还特意送了一箱子金银美玉,大把银票,亲自上门道贺。
可怜孙总督晕船,坐海船去琼崖岛的路上吐得和傻子似的。
等两家交情好了以后,孙尧斯也知道了吕瑛是吕家孙辈里的独苗,那么不出意外,以后的南海王便是这孩子了,所以吕瑛每年生日,孙尧斯都会命人送重礼。
便是姓孙的不会一辈子在两广做总督,可他家也有跑海的商船,海边的倭寇又指望吕家去打好为朝廷省一笔军费,交好一下,不寒碜。
只是孙尧斯没想到的是,吕家难得主动和他联系,竟是和湖湘之地有关。
让夫人招待那黑瘦得不像官家小姐的刘紫妍,孙尧斯展开吕家信件,就被信里的内容震了一下。
信的文采不错,起码是举人润笔过的,若论灵气则不逊往年的状元郎们,搭配吕房那手剑意凌厉的好字,孙尧斯恨不得将这封信裱起来给儿子一天抄三遍。
只见这信开篇直抒湖湘水灾的内情,又言明圣上已知此事,作为皇上的下属,我们应有为老板分忧的主人公意识,因此出于同僚之情,吕家特来提醒孙总督,打击盐帮背后的曹家对我们有好处。
再有,因为曹家妄图扩张势力,勾结的几个武林门派,有几个会伪装成倭寇来碍我们吕家的事,你孙总督家前阵子不是有艘船被倭寇劫走了么?根据我方调查,那伙人和曹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正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曹家在湖湘搞事,在两广搞事,在南海搞事,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不如我们借此给他们一点厉害瞧瞧,也不算无缘无故的出手。
至于事成之后么,那曹家原本想要兼并的土地……我们家也不要,把几座荒山给我们种果子,当做在内陆的地盘就好,其余的孙总督可自便。
一封信声情并茂,孙尧斯怎么看,怎么分析,都觉得吕房这封信写得对哇,占曹家便宜的机会就在眼前,错过实在可惜!
好吧,那他就帮刘千山一把,先给皇上递个折子,再派兵给罗大虎。
两省的兵力一起出动,就不信那盐帮能继续张扬,而曹家肯定也会有所收敛,他就可以捞好处兼并那里的土地啦!
吕瑛凭一封信搅弄风云,顺手又把秋瑜和他说过的有好矿的地儿给圈到自家。
连矿工都好找,被淹的四县里有的是人要找活干养活自己,荒山附近也真的可以种果树、开农田。
小人家想到一半,开始打瞌睡,便赶紧躺下睡觉。
待到第二日,定安县购置的猪牛羊鸡鸭的崽子也到了,还有一批兔子,这些东西养肥了能吃肉,下水能卤,油脂能做皂,皮革、羽毛也都有用,兔子则是秋瑜推荐的、帮助小农致富的小牲畜,也可以让人试养一批。
钱阿等人早就根据搜集到的户籍信息,上各家各户询问有谁愿意养牲畜的,官府会发牲畜的幼崽,每年再统一收购,只是有意的人家也许登记,且做好一定用心养的保证。
这些年轻官员做事自然不是完周,好在精力都足,又肯努力去干,虽是第一次处理这些劝农养殖的事,但也算办得妥当。
吕瑛前阵子淋了雨,忙完以后就发了低烧,在家闲闲养病,本以为此事可以丢给马仔们自己办好,谁知马仔还是找上了门,说了一件为难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