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前所未有的武道天赋以外,还有从深渊爬出来的一往无前的气魄。
他几乎要死在阴暗潮湿的天牢,不知哪一天抛尸乱葬岗,身与名俱灭,死后也要背负着舞弊骂名,紧接着又被帝王当成垃圾一样抛弃。
其仓皇狼狈,无以复加。尊严扫地,无过于是。
这样一个人,也该彻底颓废,终日惶惶如丧家之犬。
他没有。
他重回神都城的方式是如此轰轰烈烈,他用一拳拳证明了女皇有眼无珠,用一步一个脚印羞辱了衣冠门阀!
然而。
这个世道是不公平的。
如果公平的话,五里路将尸骨累累,四星子亦是碎尸万段!
他们能够苟延残喘,因为他们身后站着千年氏族。
而顾平安呢。
陪着他的不是皇帝,只是一个公主而已,公主没有任何权力,同样没有多少能够驱使的力量。
“顾小友夏蝉多少响”
武帝城城主疾步如飞,追上了公主府一众属官。
诸多强者纷纷侧目聆听,包括书院夫子和桃花岛岛主这些云层人物。
古老妪略默,一言不发,没有任何想要炫耀的意思。
“能有一场雪吗”武帝城城主追问。
古老妪颔首:
“轻而易举。”
所有修行者都瞠目结舌。
有记载以来,大乾太祖皇帝是历史上天赋最高的武夫,夏蝉五十九响。
他突破指玄境时,秋霜笼罩半州之地,那是最激动人心的异象。
据太祖皇帝传记,他老人家曾经说过,如果武夫做到夏蝉八十一响,踏入先天境有可能下一场雪,每一片雪花都是天地元气。
而且今朝同淋雪,能够洗涤天下修行者体内浊气,造福于万民。
有,那意味着夏蝉超过了八十一响。
一州之雪,就是一州修行者的恩情!
武帝城城主摆摆手,转身迈着沉重的脚步离去。
诸多势力相继回到书院,情绪都很愤怒。
这样的年轻人夭折简直是一种罪孽,但大乾女皇都不保,谁能在门阀圣地屠刀下拯救他
再是同情怜悯,也不可能舍得一身剐去跟门阀不死不休。
可惜没机会见到那一场雪。
……
书院以东,连绵山脉坐落着一座座阁楼,虽灯火通明却空无一人。
姜锦霜突然停住脚步。
“本宫抱抱你。”她说。
“很脏。”顾平安指了指自己的衣裳,被暴雨淋湿又沾满血迹,俨然是一身血衣。
姜锦霜怔怔注视着他。
或许只有她心里知道,在藏书楼一盏茶坐一天,在蜀山迎着大日冥想一天,每次推演都有代价的,气血逆流所带动经脉窍穴的疼痛常人根本无法承受,而他经历过几万遍乃至几十万遍。
走过五里路,那些看似轻松的脚步,是每个日夜连灵魂都要泣血的痛楚。
姜锦霜踮起脚尖,双手环住他的腰,深深搂住了他,低低道:
“我什么都帮不了你。”
顾平安似乎也有些疲倦,一言不发,只是将下巴枕在她的肩头,撩人的体香在鼻翼两侧萦绕,温暖的怀抱总会让他觉得不孤单,过了很久他笑着说道:
“路还很少,五里路连些许风霜都算不上,你知道的,我们一定会走到巅峰,山河星月都做贺礼。”
两人静静相拥。
九张机站在远处,她突然有些感慨。
其实她一直认为,霜儿青睐顾平安,只是恋母而已,挚友黎舞同样出身卑微,同样意气风发自信向上,难免会在顾平安身上想起她娘亲的风采。
可今天过后,她觉得自己的想法是多么狭隘。
这个年轻人,优秀到同辈天骄望尘莫及!
……
山巅阁楼。
女帝褪下尊贵的百鸟朝凤裙,只披了丝绸睡裙,暖阁紧闭,拉上窗帘,她的凤眸渐渐通红,眼角有两颗晶莹的泪水滑落。
那两颗泪珠,就像大海撞击岩石经历撕心裂肺的痛楚后产生的两朵浪花。
“朕已经做到这种程度了,你还不识好歹!”
“朕已经道歉了,给你洗刷舞弊罪名,你还要奔赴姜锦霜,你还不愿意效忠朕,你宁愿挫骨扬灰,都不想跟随朕成为煌煌青史最辉煌的君臣。”
女帝抬手抹去了玉颊上的两道泪痕。
她再是固执,面对那样震古烁今的天赋,也无法视而不见,那一拳拳砸碎了她的骄傲,那一剑是她少女时的完美映照啊,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愿意牺牲一年寿命以换取时间倒流,回到金銮殿殿试。
她想说,顾爱卿永远是朕的,他要替朕开疆拓土,他会成为天下第一,永远守护着千古一帝。
“姬扶摇,为何不下罪己诏”
暴怒的质问,太后推开暖阁大门。
母后又是一副兴师问罪的姿态,女帝逐渐厌恶,她想要独自拾起支离破碎的骄傲,她不想要任何人闯进她的内心世界。
女帝心疲力竭,哑声道:
“主动承认过失,书院手持史笔,一定会载入史册,朕的帝王生涯再是华丽辉煌,还是留下了污点,当众放低尊严,朕做得还不够吗”
太后气急反笑:
“姬扶摇,是你诬陷还是崔怀贞诬陷你觉得天下人不敢逼问帝王,你就想敷衍过去你是在承认过失么,你是侮辱顾平安!”
“你要是心里真的无波无澜,哀家非但不怒,反而敬佩你,可你一边后悔一边杀意腾腾,你累不累”
女帝罕见没有反驳。
只是冷声道:
“朕确实后悔,只有一丁点罢了,朕始终坚信,不回到朕的身边,是他的遗憾。”
“朕杀意腾腾母后睁开眼看着,是你轩辕氏那一双双仇恨的眼眸,门阀圣地等不了几天,就会将叛国……就会将他啃噬殆尽,将他生吞活剐,现在天底下只有凤凰羽翼才能包裹他,只有朕能护他无恙。”
“自古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朕那么仇恨他,都能放下恨意想要破镜重圆,他偏偏像女子一样小心眼记仇。”
“既然不为朕所用,朕势必要铲除这个心腹大患!”
太后沉默。
扶摇确实是后悔了,至于悔意多少不得而知,但破天荒没有用“卑鄙的舞弊者”、“无耻的叛国者”这些自欺欺人的辱骂。
“朕通往圣贤明君之路,多他一个更好,缺他一个难道天会塌陷而他没有朕的圣旨,他再也走不出神都城。”
“母后,你去告诉他,朕只等一夜,这一夜若能回到朕身边,朕既往不咎。”
“若拒绝,待翌日清晨,他就是社稷必诛之人,无论天涯海角,朕倾尽全力覆灭他!不会再玩什么阳谋,再顾忌尊严脸面,能出动十位五境之上,就不会为了省事而只动九人。”
“您亲自跟他说,也告诉姜锦霜!”
“丢尽脸面,朕认,她要什么赔偿,朕能给的都给,她一个蕞尔小国的公主,岂配拥有天赋盖世的修行者”
女帝翕动嘴唇说了很多,最后掷地有声道:
“朕只等一夜,明日桂花宴,要么站在朕的身边接受天下喝彩,要么碎尸万段!”
看着她自以为委曲求全的样子,太后唯有摇头叹气。
若是当众下罪己诏,承认是自己为了朝政利益而诬陷一个状元,兴许有那么一星半点的机会。
可如今,顾平安就算死也不可能回头。
要说皇帝昏庸也不至于,她终究知道在舆论顶点之际果断承认过失,尽管只是避重就轻,但终归迈出那一步。
可这步远远不够。
“母后,劳烦你走一趟。”女帝恢复情绪,精致绝伦的玉颊闪过一丝期待。
她始终坚信,顾平安走五里路不为别的,就是向她证明自己,她心中再是愤懑含怨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份完美的答卷,所以她愿意放低尊严。
平生第一次,她妥协。
对,就是第一次。
而且是向昔日污蔑她不敬她的顾平安。
太后沉吟片刻,冷冷地点头,皇帝不说,她也想走一趟婉言相劝。
女帝迈着细碎的步伐走到窗前,拉开帘子俯瞰夜色,呢喃自语道:
“走到这一步,就是为了把自己卖一个更高的价值,殿试过后,你最多是一个颇受信任的能臣干吏,但现在,你会成为朕的宠臣,地位比婉儿更高。”
“你擅长筹划,你的计谋生效了,回来吧。”
“待明日晨钟敲响,朕的身边站着顾平安,那将震惊整座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