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玩家》
【死神无法夸口你漂泊在他的阴影里,】
【因为你在我不朽的诗里与时间同长。】
【——《莎士比亚十四行诗·十六篇》】
……
在最后一位密码抵达的那一刻,神明被禁锢成了电子幽灵,被拖进了肉眼看不见的空间。
当禁锢形成的那一刻,苏明安跟随神明踏入其中。
他想和神明最后聊聊。
白色的数据在身边闪烁,禁锢空间的一切都由被禁锢者想象而成,就像被禁锢者的梦境。
神明的梦境是一片广阔的原野。
遥远的阳光之下,神明立在那里,旁边是一架废旧的古钢琴,自动弹奏出驳杂不堪的音符。他像一个远离故土的放逐者,孤独孑立,黑发随风扬起。
“苏明安。”
当苏明安靠近神明,神明轻轻出声:
“你赢了。”
苏明安的脚步顿了顿,道:
“是废墟世界的亿亿万万人赢了。”
“是九席赢了。”
“是亚撒·阿克托赢了。”
“没关系,都一样。”
神明却摇摇头。
苏明安走到神明身边。二人凝视着远方的阳光,银杏叶落于他们肩头。
“对了,你还没有见过我的样子吧。”
神明说。
苏明安凝视着神明,直到神明转头。
——露出一张与阿克托相似的脸。
柔软的眉眼,深灰的瞳眸,有着兼具东方化的柔和与西方化的深邃。若是笑出来,眼尾勾起,能让人如沐春风。
“苏明安,你听说过‘原初’吗?”
神明说:“你是否想过,这偌大世界,也许会有和自己性情相似的人?你们的爱好,性格,理想都很像,到了一种照镜子的程度?”
苏明安:“原初?”
神明说:“那是人类的最原始形态,如同水中倒影。”
苏明安说:“我不理解。”
神明笑了笑:
“苏明安——你若是生在普拉亚,伱就会成为‘苏凛’。苏凛若是生在翟星,他就会成为‘苏明安’——这就是‘原初’。”
“阿克托若是生在我的文明,他就会成为‘神明’。我若是生在废墟世界,我便是‘亚撒·阿克托’。”
神明的话令苏明安脸色剧变。
他后退一步,思考神明话语中的哲学。
“人类的一切都由先天启步,随后由后天的经历渐渐合成一个完整的人。当经历与经验没有开始捏造我们时——我们的‘原初’都一样。”
“当后天的经历开始扭曲我们,人类才开始划分出阶级。原本先天相似的婴孩,步入不同的家境后,他们的后天性格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由此才塑造出了不同的‘人’。”
“贫寒家境的婴孩,会更加珍惜来之不易的物质条件。富贵家境的婴孩,眼光则容易投于金钱之外。他们的划分从这里才刚刚开始。其他条件也一样——原生家庭的关心程度、身边朋友的性格、与众不同的经历……都会逐渐开始捏造这份‘原初之土’。”
…
“若是霖光拥有吕树的所有生活经历,从一开始就拥有你的友情,他是否会成为今天的‘吕树’?若是吕树像霖光一样遭受了两千三百次的民众冷眼与畏惧,不懂什么是爱,只能凭借自残去感知,他是否会成为今天的‘霖光’?”
“苏明安,这就是‘原初’。”
“文明与文明之间本就有无数相似的地方,包括一些人的外貌、性情、姓氏,就像你曾经看到过的……”
“【阿金妮制冷冰箱】。”
神明的一席话令整个直播间瞠目结舌。
苏明安按着心口,压抑着自己急促的喘息。
“那第九世界——!”
他喊道。
神明微微一顿,眼中含了几分笑意:
“苏明安,你想怎么理解它呢?未来的时间线、不同的原初世界、重名世界、还是主办方的恶意?这个问题我也没有答案。”
“那凭何诺亚像诺尔,霖光像吕树,凭何废墟世界与翟星有那么多对应?我不信一個‘原初’就能解答问题。”
苏明安紧跟着问道:“世纪灾变是什么?黎明系统到底因何而生?”
神明轻声道:“这些问题,你回去自己问黎明系统吧。”
苏明安怔了片刻。
神明只是抬着头,望着远方的阳光。
他被禁锢在这里,什么也看不到。
他的文明正在崩解。
而他无法返乡。
“文明之战……只能你死我活,输的一方失去所有,上百亿人丧命……”神明怅然道:
“你击败了我的文明,我的‘文明之源’会归废墟世界所有,想必,你们的文明足够存活下去了。”
“如果坦诚相见,苏明安,我们本能成为朋友,我们本是能相互理解的同一类人。
“但我们必须形同陌路,因为我们必须完成自己的使命,这是我们自己的选择……因为我们本就是这样的人。”
“‘这样的人?’”苏明安轻声道。
“理想主义者。”
神明说:
“决绝的,理智的,疯狂的,缄默的,不被理解的,不顾一切的。”
春风拂过枝头。
长风刮起他们翩飞的衣袂,隐约间,他们的倒影恍若重合。
“我的文明,曾经也被‘神明’入侵过,有一个文明在堕入零维之后,找到了我的文明的‘凯乌斯塔’,开始入侵我的文明。”
神明说:
“于是,我为了我的文明的存续,成为入侵新文明的恶龙。”
“这些年来,我见过超新星在大爆炸中消失,也见过宇宙瑰丽的星河。”
“我承担起救世的责任,将我的文明带领至新世界的终章。”
“我的灵魂禁锢于此地,文明的寿命犹如我的生命……”
“我以为只要掠夺,我的文明就能存活下去。”
“我以为只要拯救,我就能在他们的视线里永生。”
“我以为只要我一个在深渊里行走,成为贪婪的神明,其他人就能在光明下露出笑容。”
…
苏明安站到了他的身边。
神明微微侧头。
日光描摹着他苍白的面容,眼下是深深的黑眼圈。为了自己文明的胜利,他的神情甚至比苏明安记忆里的阿克托还要憔悴。
“……但我向他们失约了。”
“没能将他们带入春天,对不起。”
银杏树下,神明的眼眶隐有几分浅红。
他的手高举,不知道是在试图抓住阳光,还是在试图碰触千万里外的文明。
《第一玩家》
在他肉眼不可见之处,所挚爱的一切,所珍惜的一切,都在崩塌,瓦解,消失。
“神明。”
苏明安说:“今天之后,黎明系统肯定会销毁所有电子幽灵,不会给你活路。我先前厌恶你,是因为你我立场相悖……若是我们不再为敌,你愿意跟我走吗?”
神明的好感度高达80点,若是再高一些,就能用掌权者技能带走。无论是神明的智慧还是科技实力都很实用。
神明微微一怔。
“掌权者技能是吗?”
神明失笑。
“愿意吗?”
苏明安说。
神明笑了笑:“我说了,我们是一样的。如果你是我,你愿意在自己的文明毁灭之后,孤独一人地活下去吗?”
苏明安沉默了一会。
“我知道了。”
他知道了神明的答案。
“走吧。”
神明说:“你亲手带来了废墟世界的春天,去亲眼看看吧。最后时刻,别和我这种仇人待在一起了。”
“我可以知道你的真实姓名吗?”
苏明安问。
神明只是哂笑:
“我忘记了。”
“在成为‘神明’之后,我的名字,早就不在了。”
苏明安转身。
在即将离开这里的时候,他回头看了一眼。
日光下,神明依然维持着原先的姿势,站在银杏树下。阳光勾勒着他清透的轮廓,深灰色的眼底里倒映着苍穹。
虚拟的白鸟落在他的肩头,一朵又一朵虚幻的百合花在他脚边盛放,像是一场关于春天的梦。
一道又一道虚幻的魂灵漂浮在神明身边,神明幻想出了这些他自己的朋友,他们温柔地抱住了他,仿佛在轻声与他作别。
而他勾着唇角,瞳孔里有光,眼神比水还温柔。
有那么一瞬间,苏明安以为自己看到了阿克托。
又有那么一瞬间,苏明安以为看到了自己。
仿佛命运和他们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却造就了那样不同。
“确实……一样啊。”
苏明安喃喃道。
他转身离开了这个禁锢空间。
在他离开的一刹那,
神明闭上眼睛,主动放弃了继续维持这具电子躯壳,躯壳破碎开来。
他最后的骄傲是自我毁灭,与他陨落的文明一同。
日光渐落,银杏枯萎,魂灵纷飞。
最后一缕余晖洒在他身上,
也像一座人类的丰碑。
…
……
新纪53年,亚撒·阿克托引爆中央大厦,以自身浇筑赫菲斯托斯之王座,与他维的神明一同弥散。以一己之身,杀死了神。
此后。
春天来了。
……
当太阳彻底升起来时,人们仍在流泪。
他们有的瘫软在地上,沐浴在金灿灿的阳光中。有人仍然举着火把,手腕僵硬。
连他们自己都不敢置信,他们会迎来一个这样的结局。不亚于站在即将被海啸吞没的小船上,却突然抵达了陆地。
多少人紧紧拥抱在一起,发出绝境逢生的欢笑与哭声。
新生。
“城主……城主啊……”白发苍苍的安洁仰起头,双眼哭得通红,泪水决堤。她又哭又笑,像这里的绝大多数人一样无法控制情绪。
“城主……”
他已经带着神明一同消亡,将人们带入新世纪。
不是叛徒,不是逃亡者,不是他维的走狗。
他是英雄。
他为这个濒临破碎的世界,为这个燃烧殆尽的文明,带来新生。带着注定要在岁月中死去的人们,魂渡彼岸。
数不清的玩家怔怔站在阳光下,握着尚未熄灭的火种,凝视着燃烧在火焰中的中央大厦。
天台上,已经没有了那个说要带给他们春天的身影。
长风吹起灰尘,点点野花在泥土中若隐若现,春天真的来了。
但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人世间数百万个闲暇的小时流逝过去,方始出现一个真正的历史性时刻,人类星光璀璨的时辰。
他站在时间长河的另一边,看着世间的万千灯火,一一与他作别。
这就是文明之战。
绝望与新生。人们万众一心,用生命、用灵魂为自己的家园,为自己的世界,为自己的文明赢得未来。
没有什么比这样的景象美得动人心魄。
城邦之上,一道谁也看不见的灵魂在空中漂浮着。
他从禁锢空间走出,灵魂在空中漂浮,躯体早已在飞机爆炸的火焰中被寸寸燃烧殆尽。
城邦新生的黎明穿透他透明的灵魂,洒在火光之上,一分一分交融,犹如血红与金黄的共舞。
他静静聆听着人们的欢呼,光明一寸寸洒上街道,碎裂的大厦砖瓦向下砸落。
白鸟自钟楼飞起,扑进璀璨的黎明。
系统提示里,一行文字熠熠生辉。
……
【完美通关进度:100】
……
他凝视着欢快的人群,突然感到这世间与他格格不入。但当他移开视线时,一道身影抱住了他。
“……爷爷。”
金发的少年自他的身后扑来,双手环住他的脖颈。堂皇的大日下,少年如同一枚小太阳温暖耀眼。
两道透明的身形交叠在一起,阳光自他们身体穿透而过。
“是幻觉吗?”
苏明安声音很轻。
“爷爷是相信理想,还是相信现实?”
…
诺亚眨着眼睛:“如果相信理想,那么我是不是幻觉,重要吗?如果相信现实,那就当和幻象道个别吧。当年我走得太快了,还没来得及与爷爷好好道别。”
“……”苏明安的手搭在诺亚虚幻的手指上。
他看见那钟楼的白鸟飞向远方,越过高墙,衔着春天的绿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