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人,苏凛!”苏明安双目通红,满是血丝:“我不是……通关机器。”
苏明安的视线尖锐如同刀锋。
“……”苏凛的手松了些许。
在这一刻,苏凛后退一步,怔怔地凝视着苏明安。
他突然察觉到一股违和感。
好像,苏明安的状态不该是这样的。苏明安现在展露出来的一切,包括神态、动作、话语……都让他感觉格格不入。
——苏明安……好像在表演。
表演什么?
为什么苏明安临死前还要表演?
苏凛的脑中突然闪过一道灵光——苏明安不是会自杀的人,必定是苏明安的死亡能够挽回什么,才会让苏明安想要去死,只有这样才符合逻辑。
“你……”苏凛意识到,应当是苏明安的这种“挽回手段”不能暴露,所以苏明安必须要表演成“伤心欲绝到想自杀”的样子,防止被某种不可预知的因素强行中断。
——以至于苏明安在得知玥玥的死讯后,第一反应仍然是表演。
是什么让苏明安死亡也能挽回一切?
权……柄。
死亡……权柄?
死亡……轮回的权柄?
苏凛眼神颤抖,一瞬间,洪水般的滔天震撼冲垮了他的心理防线。
——苏明安还是人吗?
他自以为他渐渐看透了苏明安这个异界旅者,他以长辈的态度对待苏明安,想帮助这个十九岁的青年走下去,却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会被苏明安如同神明般的冷静震撼到。
苏明安哪怕是在死亡之前,为了确保死亡不被中断,以至于在极度痛苦之下还能冷静地表演。
……他的内心到底坚固到了一种怎样的地步?
“……”苏凛彻底松开了手。
他说不出一个字。他无法将视线从苏明安满是血丝的眼睛中移开,他看见了层层林立的墓碑,看见了无数条时间线汇集成的记忆长河。
面前的青年用韧性编织着伪装的牢笼,让那份自我的主动流露变成翩飞的蝴蝶在笼中起舞,将他身上独立的苦难物化为一场美丽的表演。
无人能理解这场美丽的戏幕,所有人的视线虚于表面,只看到了演出者的高傲与成功。看他高高在上,看他一帆风顺,看他无往不利无人可挡,看他如同神明全知全能而戏剧永不落幕。名为“第一玩家”的,一场受大众欢迎精致而宏大的戏剧,所有人皆是惊叹感慨喜闻乐见。
而戏幕之后,光明照不到的角落,被遗弃的其他舞台,演出者撕扯黏在血肉里的表演服,踩过他自己堆积如山的尸骨。
……他只有十九岁。
苏凛突然明白——苏明安必定是经历了无数次这样深刻入骨的绝望和失败,才能冷静到想好怎么重头再来。
他的理想远不足以用“宏大”或“恐怖”来形容。
“簇”一声轻响。
苏明安推开了阻拦他的士兵,手指毫无阻碍地点在了太阳穴上。
艳红的血流下,在士兵们的惊呼声中,苏凛看到了苏明安的表情,疲惫、悲哀、坚定。苏明安的冷静与众人的悲伤格格不入,死亡甚至没有给他带来过多痛苦。
“你太累了。”苏凛说。
无论是站在舞台上,在众人眼里像是在给主办方当狗。还是深入阴影里,一次又一次死亡,直至习惯。
苏凛扶住他,冰霜落在他的脸上,他的面容像雪一般刺白。
“……你看出来了?”苏明安气息渐渐消散。
“嗯。”
“那我很……高兴。”苏明安说:“尽管……只是这一次。”
他露出了真心的笑容。
这样温暖、释怀、安心,像是找到了同行者的笑容。苏凛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
他沉默地扶着苏明安,直到青年气息全无。他知道这次救援困难重重,凌晨那种状态的苏明安,几乎不可能成功。
然而苏明安完美通关的本意,本就是竭尽全力救下一切。如果与通关不冲突,他会去救。
不仅仅是玥玥,若死去的是吕树、诺尔,他都会去救。尽管可能要数次回档,甚至这次可能要数十次。但回档的成本仅仅是他会承受痛苦。
而他最不值钱的,最容易付出的,就是他的死亡,与他的痛苦。
特雷蒂亚说的没错,他明明有感情,却像没有感情一样。他救玥玥也可能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她活着更有助力,是因为她活着他的情绪能更稳定,他需要神明阵营门匙的情报,他需要彻底杀死爱德华——但那又怎样?
那又怎样?
去救她,他就是人。
不去救她,他就是神。
尽管他表演后去救她的行动更像一位冷静到了极致的“神”,但他依然是人。
他不是参透了轮回看破了生死的智者,他只是一个同样畏惧死亡的普通学生,会因为他人的逝去而感到绝望的——人类罢了。
是一个想要认同自己行为,却一直感到彷徨。不愿再度失去,却又不断失去的——人类罢了。
他与Npc共情,与附身者同感,他利用他们、欺骗他们,他冷血到一切都用通关百分比来衡量,他面不改色到冷视百万军民牺牲。他无路可退,他始终孤独,然而他依然会在废弃存档里哭泣,会在别人看不到的记忆深海里挣扎。
但他只是人类罢了。
她的道路还长,至少要等到所有人类获救,至少等他成为英雄,她回忆着她漫长而灿烂的旅途,听着他弹钢琴,直至真正走到道路尽头了……那样才算结束。
忒修斯之船的船长,在疾风骤雨中艰难求生,在雷霆的窥视中苟延残喘,极度痛苦之时,他在深海里落下一杆重重的“锚”。它或许是亲情一般斩不断的羁绊、或许是溺水者的求生稻草。
——将“人”与“程序”区分开的,正是他们是否需要这种心灵之锚。
……
【我这次,有帮到你吗?】
……
苏明安闭上眼。
——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