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复活（下）
有了这间歇的功夫，收拾残局，重新布置。附着在寒玉冰g上的血气壮大地很快，晓得引魂灯厉害，避开锋芒，只伺机吞噬周边的阴气。一波一波的血浪荡开，翻云覆雨，换了天地，直教人刮目相看。小环重新诵起了殇文，施展搜魂术，紧锣密鼓地搜寻，有道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十年情思百年渡，我方心花初绽,你已远走天涯。情丝开到荼蘼,化作彼岸红花；而今你未归来,我却耗尽韶华。
曼陀罗花纵然妖艳，可也开不到海角天涯，海枯石烂，沧海桑田，你守候的人儿可曾倦怠？破镜重圆，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小环的功力提升，仍然找不到其他逸散的精魄，当机立断，魂魄出窍，一日千里如旋风，要还是无果而终，只能说是天意如此，非人力可以逆转。离了肉身，往九幽别处飞去，黄泉三千里转了几个来回，不见芳踪。实际上黄泉支流岔道也不少，真的算起来远不止三千里。
恍恍惚惚之间，总觉疏忽了什么，却又寻不着边际。盘坐静思，入定，神游千里。飘飘荡荡往望乡台处而来，只见一幢古建筑雄立于此，拦住去路。结构雄伟，工艺精细，飞檐斗拱，镂空雕花，圆木承重。屋顶为四倾斜面，形如广伞。徐步往前而来，神光照人，望而生畏，穿过牌坊进入大门，大门两旁有四尊塑像。一手拿白蒲扇，面带微笑，ting着白白胖胖大肚子，头戴高帽，帽子写着“你也来了”四个字，想来是负责接待行善积德的亡魂的白无常。而黑无常，面目狰狞，帽子上写着“正在捉你”，是负责捉拿作恶亡魂的勾魂鬼。另外三尊塑像像鸡脚鬼、鹰将、蛇将狰狞恐怖，专司提拿坏人。看到此间种种，必是天子殿无疑。
那团不可逼视的神光原来是一块不起眼的石碑所发，石碑与脚下的山崖相连，融为一体。近身而来反不觉得如何骇人。两侧一副楹联，气势逼人，字迹灵巧多变，似蝌蚪般游行，一变再变，不可穷尽。心荡神摇，难以把持，欲将人引入冥司。
“任尔盖世奸雄到此就应丧胆，凭他骗天手段入门再难欺心！”看完这一串古怪的字迹，犹如鬼门关走了一遭，心神俱累，差点陷入其中不可自拔。调息了一番，这才无碍，再不敢凝望。
传说在天子殿牌坊的前面有一“考罪石”，是通往冥司的最后一道关卡。亡魂到此，都要单脚站立在考罪石之上，tingxiong抬头，看着前面“神目如电”四个大字进行考核，在阳世行善积德的能顺利通过，造孽作恶的则会被打入十八层地狱接受惩罚。任何妖魔鬼怪到此无所遁形，难怪此物有如此神力。
天子殿、考罪石一一显现，望乡台也应在附近了，收拾心情专心寻找。跨过考罪石继续往山崖高处走去，曲径通幽，山顶的风景更是精美，湛蓝如画，水天一线，整个背景充满了炫丽的天蓝色。奔腾的瀑布飞流直下，疑是银河落九天，湍急的水流声使得仙境更加生动，瀑布的左边是梦幻般的草原，七色神鹿、九色神鹿依次出现，欢快地穿过驰骋在原野之上。广袤的布景无限地铺开，当为其大气磅礴与神秘诡异的完美结合而感到惊叹时，云水谣却完全持夺了了我们的头脑，一切的一切都在亘古的轮回中旋转。
那深沉的蓝紫色与黑灰色充斥着眼睛。仔细看看，居然还有一条巨大的龙尾伸向无尽的远方。远方，乌云密布的天空……那是乌云吗？为何不见天神之泪？拨开那层历史的尘埃，看到的究竟是什么？是明朗的天空？还是更黑暗的黑洞？抑或是星空……仔细眺望：哦，天边的尽头还有耀眼的晨光……希望的曙光？沿着夸父的脚步，去寻找世界与时间的尽头……
虽不能身临其境，感触良多，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玄妙，一时无解也就不多想了。
收回视野，重现巡视周边，只见东面一处高地有些奇特，时不时地有淡淡云烟升起。近身前来，果然有古怪，山崖似断未断，似连非连，有一建造甚奇，上宽下窄，面如弓背，背如弓弦平列，除了一条石级小路外，其余尽是刀山剑树，十分险峻。伸.出的弓弦大半截探入云中，难窥全貌，越往前行，shi气越重，风寒也凛冽了许多，大有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气势。高处不胜寒，一脚踏入云烟中，顿时如坠入九幽深渊，山势明明险峻，真实的感触却犹如行走在崖底，被两侧的险峰威逼，活动空间狭小，大是神奇。
或许这里就是要来的归途：望乡台？踟蹰了一会儿，适应了严寒，这才继续深入。
走了大半个时辰，穿过峡谷，视野随之开阔了许多，局促感骤减。原本浑然一体的岩层日经月累，风雨侵袭，被打磨出各种奇异的形态。仿佛被雷公电母轰击，处处漏风，底座不稳的岩石柱摇摇欲坠，风顺着柱子螺旋形的态势上浮。孤立的赤色岩层垒成变幻万千的魔方，前行的道路上依次出现蘑菇云般的石柱，星罗棋布，扑朔迷离。恍然之间恰似一座迷宫！
步入其中，阵势一变，岩层轰轰隆隆地移动，封住了退路。三三两两的柱子空出一条小路，隐隐约约有水流声，心中一动，加快了步伐穿梭其中，恍恍惚惚地到了尽头，四面八方都被蝙蝠石柱堵住，前无去处后无归路，陷入了绝境。水声清晰可悦耳，只隔着一层薄纱，不管如何躲闪，始终绕不过四面柱子的阻挡。横下心来，猛烈轰击，岩层如掉渣一般不断脱落，蝙蝠的图案凌空飞起，秀出二十八个字来，散落在眼前。
沉思一瞬，神念一动，字迹重组，出现了四句格言。“海关漠漠水云横，望乡台上思故情；去台怀乡游子梦，落叶归根到鬼城。”
二十八字围成一座洞门，缓缓打开，跳入眼帘的是一条大河，水流三分，快慢不一，正是忘川河。大河滔滔，顿失形迹，只有一团亮光忽近忽远，随着水流起伏，光芒四射。
小环终于露出一丝不可捉摸的笑意，因为他看见了醧忘台。
穿过小桥，又过了河谷，登上了醧忘台。有一女子正招呼着过往的鬼魂服用汤水，大多数的鬼魂麻木地依令而行，偶有刁蛮、狡猾的鬼魂，不肯吞饮此汤的话，脚下就会现出钩刀，将他绊住，鬼卒用铜管刺他的喉咙，令他受尽痛苦后动弹不得，再强迫他灌吞。所有鬼魂饮下醧忘汤后，鬼役、鬼卒搀扶着从通道送出，推上麻绳扎的苦竹浮桥。桥下是红水横流的山涧。在桥中向前一望，对岸的赤红色的岩石上，有斗大的金粉字四行，写着：为人容易做人难，再要为人恐更难；要生福地无难处，口与心同却不难。
半推半就,颤颤微微……
汤端一饮而尽,终究没人逃的脱。
终究要喝的一点不少,一点不多……
水声的澎湃并没有打断井然有序地队伍，女子示范了几次便将汤勺交给身旁的几个女子，看来是她的弟子无疑。只身下了台阶，注视着一口大鼎。讳莫如深的黑水、蒸腾着雾气的黄泉、叹息不止地的奈河，三股水源在这里汇聚，上升至那口很大很大的鼎中。
那些鬼差鬼卒视若无睹，任凭小环来去无阻。起初小环也以为那位女子没有发觉自己的存在，直到她开口，“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贵客！”
小环若有所悟地答道：“你就是孟婆？”
也难怪小环惊愕，这女子太过年轻，正值十八的豆蔻年华，在她身上没有岁月的痕迹，举止、口气却老道娴熟。原以为孟婆是位白发苍苍的老婆婆，如此年轻沉稳始料不及。
一问一答之后，双方都没有了声音，孟婆依旧监管着汤水的煎熬，眼前的场景却让小环呆住了。
孟婆身旁有个大裂谷，上浮一口古鼎，下面的火焰不是橘黄se的，而是诡谲的淡青色。仿佛一条来自八荒的火龙躺在这里疗伤，每一次吼叫都让裂谷的岩浆汹涌了几分，晃得地震山摇，其中夹杂着不甘与愤怒。滚烫的岩浆不断从裂谷中喷出，上涌至谷口时被一圈密密麻麻的符咒摄住，冲击的力量又被打落谷底。透过符阵的血一般的红色火焰至此变成了青色，时快时慢地焚烧着那一口很大很大的鼎，鼎身上稀疏地也贴着几道灵符，偶有符咒耐不住烈焰化为紫烟，很快又有新的符咒补上空缺，一切有条不紊。鼎的右侧深深地赫然刻着三个血红的字——忘川鼎。忘川鼎的周围刻满了群鬼受苦的景象，有刀山火海，有油锅挑舌……火焰炙烤着鼎上的万千鬼影，透过火光，似乎可以看见它们挣扎哭喊的模样。
忘川鼎上开始冒出了缕缕黑烟，缠（绕）在鼎上，挥散不去，其中似乎还有无数痛苦的呻（吟）。孟婆却像没有听见般，指挥着弟子手中的葵扇轻轻地扇着，那污浊的黑烟便慢慢地消失不见。
那烟其实是忘川河里千百年来受尽折磨的怨魂的怨气凝成的，这也是忘川河的河水为什么那么污黑的原因。用地府里的冥火来烧，这才能去掉水中的怨气，才能让投胎的鬼魂喝下去。
“这口鼎真的很大！”
“铁围城中的山河鼎才是九鼎之中的王者，长剑辟天，以镇乾坤。洪荒万古，山河永寂！”
“人间可有九鼎的存在？”
孟婆沉吟了半天，道：“天有三极，扶桑神树、不周仙山、天地玄根。传说洪荒时期几次神魔大战使得神界凋零，诸神先后陨灭，天地倾覆，天帝帝俊末年铸九鼎以镇山河，耗尽所有鸿蒙灵气最终鼎成，扶桑神树枯死。天帝亡故，象征着神的时代终结，没有了鸿蒙灵气再也衍生不出一个像样的神灵，后世之辈大多自诩为仙，徒有半神之力。青木鼎是天帝提取扶桑神树的精元所铸而成，也是九鼎之中最后一个成型的，因天帝常年居于东方蓬莱之地，五行之中东方代之以木，所以此鼎后世大多冠以青木之名。当沧海之水漫过青木鼎，四大神兽便会重生，枯木逢春犹再发。据说鼎中藏有太初神物，有神鬼不测之为，历来为修真之士苦心寻觅，非但如此，便是洪荒遗种也多起贪.婪之心，蠢蠢欲动。只是宝库凌然居于亿年神木之上，悬浮与九霄之外，其间禁制重重，更有九天神鸟守护，稍有不慎便万劫难复。烟云过眼，时过千年，如今又到了神物出世时节，谁人能够获得太初神宝，谁又是宝库的应缘之人，世人莫不翘首以待。”
小环只觉头大如麻，不够用了，青木鼎？扶桑神树？不过怎么听都觉得似乎是天帝宝库，似是而非，难有定论。天帝宝库不是已经现身了吗？又说什么枯木逢春，难道扶桑神树另有机缘？几人身在九幽，并不知人间的变故，这一切谜团顿时无从破解。“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这段经文曾有所闻，莫不是她口中的天地玄根？
“西北海之外，大荒之隅，有山而不合，名曰不周负子。”共工氏怒触不周山，怒触的时候，这山就叫不周了。不周山因何命名，是否与“周山”对立存在，不得而知。但是不周山象征着不完整、灾难。或者说，它本身就是不完整、灾难的集合体。创世大神女娲常年居于此地，时有天帝巡游至此，多有交集。又说帝之妻羲和、常羲并未消亡，而是去了归墟秘境，洪荒传闻各说不一，不过不可否认的是不周山、归墟的确是神奇至极的存在。
“都广之野？通天建木？五方鬼帝？”
这一声传出，小环的身子微微颤抖，言语间难掩激动之色，回旋在梦里梦外的秘辛似乎就要解开了。每当她醒来之时，忘得一干二净，心有所悟，口不能言，今日破口而出，了结了这一段夙愿，叫她如何再平静？
孟婆听到“五方鬼帝”时，也明显地怔了一下。心从来未波动过，她还在世时，从不回忆过去，也绝不想未来，只是一心一意地劝人不要杀生，要吃素。一直到她八十一岁，依然是处子之身。她只知道自己姓孟，于是人称她为“孟婆老奶”。后来，孟婆老奶入山修行，直到上古时代终结。因为当时世人有知前世因者，往往泄LouTian机，因此，上天特命孟婆老奶主幽冥之司，并为她造筑醧忘台，准予选拔鬼吏供使唤，孟婆的唯一记忆是给在奈何桥上来来往往的幽魂送上一碗孟婆汤。如同今日的心神波动，实属第一遭。
“西南海黑水之间，有都广之野，后稷葬焉。有膏菽、膏稻、膏稷，百谷自生，冬夏播琴，鸾鸟自歌，凤鸟自舞，灵寿实华，草木所聚，爰处有百兽相群爰。此草也，冬夏不死。南海之内，黑水、青水之间，有木名曰若木，若水焉。……有九丘，以水绕之。名曰陶唐之丘，有叔得之丘，孟盈之丘，昆吾之丘，黑白之丘，赤望之丘，参卫之丘，武夫之丘，神即之丘。有木，青叶紫茎，玄华黄实，名曰建木，百仞无枝，上有九欘，下有九枸，其实如麻，其叶如芒，大嗥爰过，黄帝所为。”
“你我可曾相识？”
“不曾，此时此刻我方知晓你我相遇另有机缘！”
“喝一口忘川的水，再喝一口记川的水，忘记了一切，又记起了一切。？”
“孟婆汤是用忘川之水、黄泉之雾、黑水之晶辅之以幽冥火熔炼而成，再加入采自俗世的药材，调合成如酒一般的汤，分成甘、苦、辛、酸、咸五种口味。忘川之水有三途之分，恰如过去、现在、将来，三世之因岂是区区一味汤水能解得了？黄泉乃青若一滴泪所化，当年妖帝太一逝去之际青若黯然心伤，留下一滴真情之泪使得泪海泛滥，从此便有了黄泉之说。真情无暇，传唱至今。更何况黑水之晶乃不周仙山异宝，不周不延，了却轮回因果，缘起性空，生住异灭。”
“生命的尽头，可以喝孟婆汤，可以走奈何桥，那绵而醇久而远的情呢？那痴而决痛而彻的刻骨铭心的爱呢？系心一生，负泪千行；饮汤便忘，何其残忍？”
“前世已了，今生善恶唯本心所念。五蕴皆空，几人能够？一阵阵心悸，便是一波（波）如潮的记忆。都说愚者得幸福，钝者得长乐。此生，但求心地平和。其实，世间最残酷的事是距离，世间最冷酷的事是记忆，世间最无助的事是等待。等待,是一生最远的距离；等待，是一生最初的苍老。”
“与其相互沾濡，坐以待毙，还不如在江湖里畅快地游-走，彼此从不认识。有道是厚天高地,堪叹古今情不尽。情天恨海,自古风月债难偿。一切自有法度，命运不可违！”
“命运……如果真的有所谓命运的话，那么命运的转轮从开始转动。此后所有人就都在命运的流程里生、离、死、别，随着命运之轮的转动永不能再停歇。上天创造出生命，就是要让你亲眼看看这个世界究竟可以残忍到什么地步？如果能选择，难道真有人愿生于世上？而我，只希望随落花之风回归忘川，与他同葬。”
两人一番争论，孟婆无语，不能作答。恰好此时轮回路上又有一女子不愿服用孟婆汤，与鬼差发生械斗，孟婆借故离去。
幸亏孟婆及时制止，要不是又少不了一番折磨。那女子摇了摇头，什么都没说，只说了一句，“他没喝。他就在这里面。”她望着河里的黑浊，明明什么都看不见，却又死死地望着，仿佛她真的看得见河下也同样深情望着她的男子。
孟婆望了一眼，“你看得见他？普通的鬼魂是看不见忘川河里的怨魂的。”
“看不到，但我感觉得到，他在叫我的名字。”
孟婆摇摇头，“你也不肯喝下这孟婆汤么？”
女子转过头看着孟婆，却突然跪了下来，“姑娘，你也是女人，求你不要逼我喝下这孟婆汤，我不想忘了他，让他在忘川河里看着我世世轮回，受尽煎熬。”
孟婆垂下了眼。每年不肯喝下着孟婆汤的人何其多，他们都对这人世留有太多的感情，但那也只能徒个悲苦罢了。
“我虽然是个女人，但我着实不曾爱过，这人间也从没有让我留恋的事。我只知道我死后，就做了这地府的孟婆，都不知道有多少年了，人间的事早就忘了个干净。你看我现在不也过得很好，多自在。我劝你喝下这汤吧，也好少了些痛苦。”
“把他忘了，只会让我和他更痛苦。”
“就算你不喝，又能怎么样，他现在在这忘川河里，你在这奈何桥上。他要千年才能轮回，千年后，他还能记住你吗？每年跳进这忘川河里的鬼魂何其多，出来的又有几个？就算你现在跳到河里，也未必能耐得住里面的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