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上,兖州东郡,燕城。
颜良看完行辕的急书,随手就把它扔到了案几上,鼻子里发出了一声重重的冷哼。
“地图,把地图给我拿下来……”颜良指着悬挂在大帐一侧的大地图,冲着站在大帐门口的两个卫士大声叫道,“铺到地上去,快一点。”
“怎么了?”正在伏案疾书战报的文丑抬头看看他,笑着问道,“行辕说什么?催促我们尽快攻击?”
“催,催,一天到晚就是催。”颜良一把推开案几站了起来,“前些天,为了催我们渡河攻击,行辕派王凌来了。这次,为了催我们攻击燕城,我们的长史大人竟然亲自来了。”
“贾大人来了?”文丑放下笔,惊讶地说道,“他怎么会来?给我们带什么东西没有?是新兵还是军械?”
颜良弯腰把案几上的竹简拿起来丢给文丑,然后大步走到大帐中间。两个卫士把大地图铺到地上,躬身退下。这时周山和王凌有说有笑地走了进来。看到面如寒霜的颜良正站在地图前,周山打趣道:“老虎肚子饿了,要下山吃曹操了?”
颜良瞪了他一眼,“传令各部将领,到大帐军议。”
“马上要打?”
“再不打,行辕要拿刀砍我了。”颜良冷声说道,“他们在邯郸吃香的喝辣的,哪里知道我们的难处?”
周山急忙走出大帐传令。王凌走到颜良身边,低声说道:“行辕又在催了?”
“贾大人要来了。”颜良看看他,摇摇头,“中路大军推进到浚仪和开封一带后,受到了顽强阻击,大军寸步难进,急需我们在侧翼战场打开僵局。但曹操、刘备逃到燕城后,叛军实力大增,如果强行攻击,我们损失非常大。”
“不打也得打。”文丑看完行辕的书信后,抬头对颜良说道,“行辕的担心有道理。目前中原战场还没有形成决战态势,而叛军的后援军队又在源源不断地北上。如果我们不能抢在叛军展开反攻之前推进到河南,占据兖州全境,我们极有可能在燕城、封丘、浚仪、开封、雍丘、襄邑一线和叛军形成僵持局面。僵持局面一成,战局的发展对我们就非常不利了。”
“赵云将军马上就要来了。”王凌说道,“铁骑一到,叛军的粮道就在我们的威胁之下,这时我们发起猛烈攻击,叛军惶恐之下,主动撤退的可能很大。”
“我们需要的是时间,是时间……”颜良一把扯开衣甲,烦躁不安地说道,“现在叛军有兵力,城池也坚固,粮草军械也充足,指望铁骑断绝他们的粮道逼迫他们急速撤退根本不可能。”颜良指着地图说道,“等到叛军在浚仪、开封一带稳住了阵脚,挡住了我们大军主力的进攻,他们的援军随即可以北上支援,双方便立即形成了僵持局面,战场主动尽数被叛军所控。这时叛军只要在左右两翼战场的任何一处集中兵力击败我们,僵持局面随即会演变成反攻,我们可能兵败如山倒。”
颜良接着一脚剁在了地图上,“左右两翼大军如果能抢在叛军完成集结,利用兵力优势把战线稳定下来之前,竭力推进到鸿沟水、浪汤渠一线,我们就和中路主力大军形成了合力,彼此可以互相支援和保护。如此则决战态势可成,中原战局将尽在我们的掌控之中。”
颜良双手在空中一挥,冲着王凌大声叫道:“我们需要的是时间,时间……”
张?、王当、张绣、张辽、高览、徐晃先后到达中军大帐。
文丑把行辕的书信读了一遍,大致述说了一下当前的战局,“目前,大将军统率大军主力杀到浚仪、开封一线,阎柔、姜舞、高顺三位大人的军队正在向防东、薄城一线挺进。具体战况如何不得而知,但从行辕一再催促我们加紧向延津、酸枣一线进攻来看,他们对利用南面侧翼战场打破目前的僵局并没有信心。因为叛军的援军比如荆州军、豫州各郡的军队大都集中在颖川、梁国一带。即使阎柔大人率军突破了薄城,杀到襄邑、雍丘一线,他们也很难对豫州造成太大威胁,无法调动正面战场上的叛军。”
“当前的突破口就在北面战场。大将军急调赵云大人率匈奴铁骑北上支援,行辕贾诩大人亲自赶到白马,都是因为这个原因。但我们只有四万五千人,赵云大人即使来了,也只有五万五千步骑,没有兵力优势。如今曹操、刘备、辛评、高干以燕城为依托,在燕城、胙城、嘉亭之间构筑了一道坚实的防线,如果强行攻击,我们损失太大,肯定杀不过去,而且我们也没有那么充足的时间。”
文丑把情况介绍完后,颜良指着众人问道:“除了强攻之外,诸位大人可有什么更好的攻击之策?”
没有人说话。战局变化太快,这些统军大将们也是束手无策。本来以为大军在平阳亭击败辛评、高干后,可以一泄而下,谁知突然冒出个曹操、刘备,硬是把大军挡在了燕城城下。
“既然大家都没有主意,强攻又没什么希望,行辕又催得紧,时间也不等人,那就分兵河内,从河内郡的汲县、获嘉城方向渡河,直杀延津、酸枣吧。”颜良说道,“分兵攻击虽然风险很大,但没有办法,只能试一试了。”
“分兵攻击?”诸将吓了一跳。这个时候分兵出击,一旦失败,后果不堪设想。
“孟森,你具体说说。”颜良指着周山说道,“解释清楚了,看看诸位大人还有什么补充。”
周山走到地图前,面对诸将担忧的目光,神情凝重地说道:“颜大人认为正面抢攻没有任何胜算,所以他打算以一部兵力在燕城城下拖住叛军主力,以一部兵力北渡黄河返回河内,从河内的汲县、获嘉方向渡河南下,直杀延津、酸枣,以最快的速度冲进河南,夺取原武、阳武两城,逼进鸿沟水,威胁荥阳、中牟一带,迫使叛军从浚仪、开封一线回撤,打开正面战场上的僵局,以便在中原战场迅速形成决战态势。”
这个计策的风险很大,主要是延津、酸枣距离燕城太近,只有一百三十多里。尤其是屯有重兵的胙城,距离黄河渡口只有三十里,距离延津小城也只有三十里。我大军在延津渡口南渡黄河时,需要时间。叛军闻讯后,会迅速分兵回撤。如果叛军以一部兵力把我们挡在黄河河面上,同时集中主力在燕城城下展开攻击,我大军在兵力不足的情况下,很可能被迫后撤白马。这样一来,分兵偷袭之策便失败了。
我们撤回白马后,中路大军的侧翼完全暴露在叛军的攻击之下,中路大军的安全将受到严重威胁。如果叛军的后续援军及时杀进战场,中路大军在兵力不足的情况下,也只能后撤。如此我大军则在中原战场陷入困境,战局的发展将对我们越来越不利。
为了确保偷袭延津成功,颜大人决定派三万人返回河内。这支大军由文丑大人统帅,张?、张绣、张辽、徐晃四位大人率军随行。三万大军将在今夜急速北上黄河。
燕城距离最近的黄河渡口清水口有八十里,渡河后再急行一百二十里赶到汲县、获嘉两城。两天后的凌晨,你们将对延津渡发动攻击,力争在最短时间内夺取五十里外的延津和酸枣两城,以求在黄河岸边稳住阵脚。
这时战场上会发生两种情况。一是我们夺取了延津和酸枣,叛军担心自己后路被切断,断然放弃燕城,全力后撤到阴沟水西岸的原武、阳武两城坚守。一是叛军及时回援阻击,你们未能占据延津和酸枣,同时他们乘机集中兵力,猛攻燕城城下的我牵制大军。
“此计能否成功就看两天后的凌晨了。”周山面显忧色,望着诸将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按时间推算,两天后,赵云大人的铁骑将赶到燕城城下。这支铁骑的到来,也许能帮助我们击败叛军,也许能帮助我们成功撤返白马,总之,相信他们会给我们带来好运气。”
颜良的攻击之策让大帐内的诸将在兴奋之余也感到一丝窒息。此仗只许胜,不许败,成功的难度太大了。
没有人反对。
周山接着把各路大军的行军路线、渡口船只的安排以及诸般事宜做了详细交待。
“散了吧。”颜良挥挥手,“打赢了,我在酸枣请你们喝酒。”
袁绍的急书以八百里快骑送到了燕城。
得知张飞、简雍、杨平三人偷袭昌邑成功,并成功救出了自己和众多兖州大吏的家眷,甚至连荀?都意外地救了出来,兖州军的大营立即沸腾了,激昂的战鼓声响彻了天空。曹操、曹洪等人亲自赶到徐州军大营,感谢刘备和徐州军将士。
兖、徐两军的士气突然高涨,将士们欢呼雀跃,一扫笼罩在大营之上的阴霾。这种情绪随即也影响了河南军。辛评和高干一边携带重礼慰问曹操和刘备,一边把这个好消息遍告各营将士。北疆军并没有想象的那样无坚不摧,只要有机会,我们一样可以击败他们。
当天晚上,曹操召集诸将议事,打算利用各军将士这种高昂的情绪攻击北疆军。这可是难得的机会,如果能利用这个机会重创北疆军,将彻底扭转当前的不利形势,中原大战或许会产生惊天逆转。
要想击败燕城城下的北疆军,首先需要兵力,要集结优势兵力才能击败敌人。在没有援军的情况下,要想在局部战场上形成优势兵力,只能想方设法削弱对手的实力,让对手在不知不觉间丧失与自己相抗衡的兵力。
为此,曹操和郭嘉、毛?、曹洪、夏侯渊等人商量了很久。
毛?建议从延津方向渡河攻击河内,佯装要和河内的高柔、朱灵前后夹击驻守怀城的北疆军。这种攻击假象做出来后,北疆军担心河内丢失后,会让对手合兵一处攻击冀州,骚扰和切断北疆军的粮道,必然要命令燕城城下的颜良分兵支援。
等到颜良分兵了,攻击的机会也就来临了。
曹操随即请来了刘备和辛评,三人商讨了很久,一致认为此刻河北的兵力已经全部南下中原。冀州不可能有兵力支援河内,只能从颜良的军中征调军队回援。此计成功的把握非常大。
曹操一边急报许昌,请求增加粮草辎重的调拨,一边向胙城、延津方向增兵,并在延津渡口部署船只,同时向对岸的汲县、获嘉一带派出大量的斥候。
在延津渡一带探查敌情的北疆军斥候飞速回报,叛军突然向延津、胙城大量增兵,估计要攻击河内,威胁冀州。
颜良大吃一惊,以为自己分兵河内偷袭延津一事被叛军发现,急忙书告文丑,暂时停止进军汲县、获嘉,转而屯兵于清水河和清水口一带,静待叛军的反应再做定夺。
“大人,赵云大人的铁骑正在长垣方向渡过濮水河,要不要请赵云大人从侧翼先行攻击燕城,把叛军的兵力从胙城和延津一带吸引过来。”王凌建议道。
“不,不……”颜良连连摇手,“急告赵云大人,不要从长垣方向渡河,立即北上,从燕城东北方向的瓦亭渡河,务必隐藏形迹,不能让叛军发现我们有援军。”
“大人,叛军既然在胙城、延津一带大张旗鼓地增兵,显然是发现了我们的攻击目的,意在阻止我们的行动。他们分兵后,正面战场上兵力不足,不会在燕城一带发动主动攻击。此时再隐瞒赵云大人的铁骑已经没有作用,不如让铁骑直接攻击燕城。”
“铁骑一旦出现在燕城后方,叛军势必惊慌,据城死守,同时向中路战场上的袁绍求援。袁绍听说铁骑到了燕城,自然就能判断出浚仪、开封城下的北疆军兵力不足。他不一定派兵北上支援,但一定会向我主力大军发动反攻。如此一来,我们在北面受阻,在中路遭受反攻,哪里还有时间击败叛军,杀到延津、酸枣一线威胁河南?”颜良浓眉深皱,连连摇头,“我要时间,要时间。我现在急切希望叛军出城攻击。叛军看到我们分兵河内,极有可能出城攻击。到时赵云大人的铁骑呼啸杀出,定能夺下燕城。”
王凌不敢再劝,急忙出帐传令去了。
颜良一把拽下头上的战盔,在大帐内团团乱转。
“大人,要不要听首曲子?”正在书写奏报的周山被颜良转得头晕脑胀,不得不放下笔,小心翼翼地问道,“你这样心烦意躁,容易出事。”
颜良瞪了他一眼,“我现在哪有心情?越听越烦。你还不如画一幅画给我看看。”
“那我就画一张雪景,给大人降降温。”
颜良苦笑,“孟森,马上就要初夏了,你画什么雪?”
周山站起来,笑着说道:“你看到北风呼啸,雪花飞舞,心情也许就能平静下来。”
颜良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北风呼啸……你什么意思,想让我不寒而栗啊?”
周山的笔在画布上跳动,点点雪花在山峦间飞舞。
“不对……”一直站在他身边悄无声息的颜良突然喊了一嗓子。周山一惊,画笔抖动,一条冰封的小河上霍然出现了一座歪歪扭扭的小桥。
“什么不对?”周山诧异地问道。
“叛军未必发现了我们的行动。”颜良兴奋地说道,“有没有这种可能?叛军想击败我们,于是佯装出兵延津,攻击河内,以诱使我们分兵回援,然后趁着我们兵力不足之计,偷袭我们,把我们赶回白马。”
周山稍加思索,点了点头,“这种可能很大。我们夜间渡河,到了白天,船只全部散开了,敌人发现的可能太小。另外,我们刚刚渡河,叛军就增兵延津、胙城,他们的反应是不是太快了?”
“我们可以试探一下。”颜良说道,“我们立即在清水口集结船只,让张绣率军在清水口两岸往返调动,做出大军正在北渡黄河的假象。同时把大营后撤二十里,各军战旗照常悬挂,做出惑敌的假象。这时叛军如果在延津渡一带还没有渡河的迹象,就说明他们根本无意攻击河内,这一切都是假的。”
“大人还要实施偷袭之策?”周山吃惊地问道。
“怕什么?”颜良浓眉一皱,挥手说道,“叛军如果要出兵河内,他们就没有实力攻击我们,他们渡河的军队也将在汲县和获嘉一带遭到我们的迎头痛击。反之,他们如果声东击西,主攻方向是燕城。我们败一次又如何?我们败到了白马,叛军却丢掉了延津、酸枣,谁划算?等叛军知道后路被断,陷入前后夹击之时,必定要仓惶南逃。”颜良咬咬牙,奋力一挥手,“到时,我看他们还怎么逃?”
“传令文丑、张?、张辽、徐晃,即刻出击,秘密赶到汲县、获嘉一带,等待我的攻击命令。”
“传令张绣,集结船只,指挥大军往返渡河,声势要造大一点。”
“急告赵云大人,快速渡河,不要在瓦亭停留了,直接北上屯兵于平阳亭,等待我的攻击命令。”
“传令大营各部,后撤二十里扎营。”
曹操得到斥候的急报。北疆军后撤二十里扎营,同时清水口上有数百艘大船在运送士卒,估计至少有近万多人渡河北上。
曹操大喜,急忙和刘备、辛评商量攻击之事。因为担心濮水河东岸的北疆铁骑会乘机渡河攻击,威胁自己的后路,曹操还特意在嘉亭方向加强了兵力。嘉亭方向的兵力增加了,胙城、延津方向的兵力除了原有的防守军队外,其余赶去佯装渡河的军队都要集结到燕城,以确保大军有足够的兵力一击而中。
刘备对此表示了担心。清水口距离汲县、获嘉只有一百多里,如果北疆军全速前进,一天之内就能赶到。一旦他们得到我们攻击其主力的消息,转而渡河南下占据了胙城、延津和酸枣,我们将陷入腹背受敌的困境。刘备建议不要从胙城和延津方向征调兵力。
曹操不以为然。现在己方有五万多人,而对面的北疆军最多也只有四万多人。对面的北疆军都是冀州七大营的兵马,其中张辽彭烈在河内怀城,高顺吴雄先是出现在徐州后来又到了任城。除掉这两营兵马,再除掉他们在河南战场上的损失,最多也只有四万多人。如果斥候的探查没有错误,对面的北疆军大营里只有三万人了。以将近五万人的大军袭击敌营,稳操胜券。击败颜良后,我们固守燕城的目的已经达到,只要派一支军队北上追杀即可,其余大军则回守燕城,同时分兵去增援胙城和延津,以防北疆军的攻击。
在曹操看来,北疆军大败于燕城后,损失惨重,为了守住白马,他们会以最快的速度把支援河内的军队调回去,赶到河内的近万北疆军乘机渡河攻击延津的可能太小了。因为他们兵力少,一旦攻击不力被拖在胙城和延津,再想安全撤回对岸就难了。
在这支大军里,兖州军的数量占据绝对优势,曹操说一不二,刘备不好坚持。而辛评因为急于夺回白马将功折罪,更是极力怂恿曹操胆子要更大一点,干脆乘势直杀白马,把北疆军赶回濮阳城去。
攻击之策就这样定了下来。
第二天晚上,曹操在确定濮水河东岸的长垣、平丘和河内汲县、获嘉一带没有异常后,下令攻击。
大军兵分两路。一路由夏侯渊、高干统率由兖州军、徐州军、河南军组成的一万前锋军率先展开偷袭。他们杀进北疆军大营后,北疆军势必大乱,仓惶败逃。然后刘备、辛评带着后续两万大军开始追击掩杀。曹操自己带着一万多人坐镇燕城,以防万一。
黑夜里,颜良全身甲胄,端坐马上,手上的马鞭不停地摇晃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