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弘默默地望着摊放在案几上的圣旨,想着已经逝去的天子,不禁黯然神伤。
黄绫上只有一个字,一个大大的“汉”字。
天子在弥留之际亲笔给征北大将军李弘写下这封遗诏,写下这个“汉”字,其用意何在?他想对自己说什么?他想告诉自己什么?
李玮小心翼翼地卷起圣旨,轻声说道:“徐将军派人来了,大人要不要见见?”
李弘没有做声,他望着李玮手上的那卷圣旨,忽然问道:“现在,大汉国的皇统应该由谁继承?”
李玮说道:“依照大汉律法,应该是大皇子。”
李弘苦笑,指着圣旨说道:“陛下废尽了心机,到头来终究还是一场空。你说,洛阳会不会乱?陛下给我送来这么一道圣旨,目的是什么?陛下想要我干什么?”
李玮轻轻一叹,垂首不语。李弘又看看站在他旁边的朱穆。
朱穆躬身说道:“大人,洛阳的事我们一无所知,要不是前几天鲜于大人送来那封密信,我们连天子已经驾崩的事都不知道。陛下这道密旨一定和洛阳当前的局势有关,至于陛下到底想要大人干什么,我们无从揣测,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陛下希望大人尽快收复边郡,希望大人为大汉国忠心耿耿地守护北疆,希望大人为了大汉国的振兴而不惜抛头颅洒热血。陛下把振兴大汉的希望全部寄托在了大人身上,这一点相信大人比谁都清楚。”
李弘想起天子对自己的器重和恩宠,心里一阵激动。这事情绝不会象朱穆说得那么简单。这道密旨的背后一定有什么事。但天子为什么不说呢?是不是为了皇统,为了小董侯?目前边郡收复在即,大军即将结束战事,自己是不是要率军南下进京?但我南下进京干什么?倚仗强大的武力废除小皇帝,然后再立小董侯为君?那我岂不是祸乱国家吗?
李弘抬头看看李玮,欲言又止。自己率军南下进京和举兵造反有什么区别?我即使有一千个进京的理由,有清君侧除奸佞的大义,但我能说服手下几十个将领吗?我进京后势必要大开杀戒,要铲除奸阉和大将军何进,要以武力胁迫士族大臣重立新君。但我这样做当真能振兴大汉国吗?
李弘摇摇头。自己根本就无意率兵南下。谁做大汉国的皇帝对自己来说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北疆的稳定,是并州三百多万人口的生存。自己本事有限,无力进京去干涉皇统干涉朝政,也无力去辅佐新君治理国家,还是带着一帮兄弟老老实实待在北疆戍守边疆为好。
天子不在了,大汉国的朝堂上再也没有愿意容忍和保护自己的人了。从现在开始,自己要象六年前刚刚踏足故土时一样为生存而奋力搏杀了。六年前,自己仅仅是为了一条命而搏杀,但现在,自己要为十几万将士和三百多万并州百姓的性命而搏杀。从这一刻起,自己再也不能犯任何错误了。没有了天子的庇护,自己的性命就像草芥一样随时都有可能烟消云散。自己死了,只是一条性命而已无足轻重,但如果因为自己的死而让数以万计的人跟着失去性命,自己就是万死也不能辞其疚了。
“此事不要声张,我们还是尽快围歼白马铜,早日收复边郡。”李弘坚决说道,“洛阳如果乱了,我们再做定夺。”
徐荣的意思是立刻开始攻击。
目前大军的粮饷军械虽然还没有中断,但这并不能表示洛阳没有乱,大军的军需供应还会一直持续下去。从大军的安全角度考虑,他提出了要在本月底之前结束战事的建议。但李弘的想法已经变了,他没有同意徐荣的建议,而是命令大军把胡族联军团团包围在大青原上,暂时不要做任何进攻。
徐荣、麴义、杨凤和赵云四人在李弘到达大青原的第二天下午赶到了征北大将军行辕。李弘带着阎柔、玉石、颜良和李玮等人出营相迎。双方见面后非常高兴,麴义更是和李弘说笑不止,缠着李弘要补他一顿喜酒。
大帐军议。从四月中出战到现在,李弘的东路大军折损了两万五千人,目前还有七万兵左右,徐荣的西路大军折损了两万六千人,目前还有六万士卒。北征大军以五万一千人的代价,转战近千里,终于在五月下把胡族联军合围在大青山南麓。
李玮介绍说,我们现有兵力十三万人,而胡族联军的兵力估计在八万人左右。用十三万人包围八万胡族联军很吃力,若想全歼就更难了,所以大人的意思是先包围,把白马铜、拓跋帷和旭葵等人困在大青原上。
胡人在生机断绝的情况下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拼死突围,要么举旗投降。在我们十三万大军的包围下,胡人要想突围实在很困难,而且他们即使突围了也无法越过阴山要隘,最大的可能也就是逃进大青山,但那也是死路一条。
“围到什么时候?”麴义问道,“围而不攻虽然可以暂时减少大军的伤亡,但我们没有时间等。现在洛阳形势不明,大草原上的雨季很快就要来,所以还是立即进攻为好。”
“大人已经督请大单于于夫罗立即赶到大青原招降匈奴诸部。”李玮说道,“同时,大人还派人联系东羌人旭葵了。如果匈奴的一些部落和东羌人投降了,胡族联军就要分裂瓦解,那时只要我们发起最后一击,就能全歼白马铜和拓跋帷。”
“胡人骨头都很硬,短期内他们还有兵力,还有食物,要想让他们投降需要一段时间。”阎柔问道,“如果洛阳有变,大军的军需供应断绝,我们是不是立即开始攻击?”
“立即攻击。”李玮挥手说道,“粮草供应如果出现问题,鲜于大人会提前告诉我们,请诸位大人放心。”
“雨季来了呢?”
“雨季来了对我们是个坏消息,对敌人何尝不是?”李玮笑道,“他们在没有任何突围可能的情况下,会做出明智选择的。”
“雨季来了,我们也一样打。”李弘看看诸将,郑重说道,“我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绝不让一个胡兵从我们的包围里逃出去。同时,我要求诸位尽可能减少伤亡,保存实力。”
五月下,朝廷的圣旨送达征北大将军行辕。
新天子首先向征北大将军李弘和北征各军将领表达了自己的慰问,然后督请征北大军早日平定匈奴叛军,击败鲜卑胡寇,收复北方四郡。
同期送达大营的还有太傅袁隗的一封信。他在信中把先帝驾崩,大皇子继承大统,朝廷人事变动,洛阳和大汉国近期形势对李弘做了一番表述,最后他希望李弘遵从先帝的旨意,要为大汉国的振兴出力,不要违背了自己昔日的诺言。
昔日的诺言?李弘看到这句话心里顿时明白了许多。天子虽然归天了,但他却利用各种安排,把皇统之争巧妙地延续了下去。天子难道就不怕大汉国因为这场旷日持久的皇统之争而陷入败亡的境地吗?李弘很难理解天子,既然临死之前已经放弃了皇统之争,为什么还要在洛阳设下重重计策以图再掀波澜?
李弘把这封信给李玮看了。两人商量了许久,均觉得洛阳还有大乱的可能。李玮无奈地叹道:“朝中各方势力为了争夺皇权迟早都要爆发内讧,而陛下只不过在临终前轻轻推了一下而已。皇统之争其实不是必然要发生的,朝廷的内讧才是必然要发生的,但内讧一旦分出了胜负就必然要影响到皇统。陛下早就料到了将来洛阳的内讧,所以才给了你那道密旨。”
“我怀疑陛下给你那道密旨的真正目的不是让你南下进京干什么,而是利用你的武力告诫何进不要肆无忌惮地大开杀戒,提醒洛阳的各方权势在北疆还有你这个巨大的威胁,所以……”李玮小声说道,“洛阳如果有意外事情要发生,一定会在北疆大战没有结束前,这个时候你对洛阳没有威胁,是他们最好的机会。”
李弘苦涩地笑笑,“要想不死,我只能把这个威胁一直保持下去。我不象董卓,我在长城外,远离洛阳,而董卓就在长安边上,对朝廷的威胁太大,所以这次他首当其冲被先帝借机解除了兵权。我只要不进长城,当今天子就不敢动我。”
李玮望着他,微微笑道:“大人能这么想,我很高兴。我最反感大人说什么我死了就死了我怕什么的话。这话你对我说说,发发牢骚,完全可以,但千万不要在其他人面前也这么随口乱说。你是大军统帅,北疆的希望所在,你死了,我们怎么办?北疆怎么办?你这么说会让大家对你失望的。”
李弘笑道:“仲渊,那天的事你还记在心里?”
“当然了。”李玮说道,“皇帝已经不是过去的皇帝了,你也不是卢龙塞的斥候了,你现在是征北大将军,你要看护北疆,你要为十几万将士和三百多万百姓的生命负责,你要为大汉国的将来负责,所以你必须要改变自己,凡事不能再像过去一样想得那么简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