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河潼形胜宁终弃(六之全)(1 / 2)

新宋 阿越 4616 字 2022-09-03

同一天的早晨,深州城内。

一个三十来岁的灰袍男子拎着两条猪肉、几包草药,走进拱圣军第二营第三指

挥的驻地。驻地内的宋军见着他进来,都笑着招呼:“张先生,这么早就来了?”

这张先生也一面笑着同应每个人的问候,随手将猪肉与草药递给几个士兵,盼

咐了几句熬药的要求,便走进一间大屋。这屋子原是一座小庙的大殿,此时躺满了

伤兵。他进去后,伤兵们纷纷努力起身,向他打着招呼。张先生便挨个询察他们的

伤病。

拱圣军第二营算得上是伤病满营。

这个“张先生”本名叫张癸,原本并不是一个医者,他本是《注京新闻》的一

个记者,俗称“外探”,专门替《注京新闻》打探外地的新闻,此番冒着危险北上

河间府,不料却遭遇深州之战,他当机立断,便改道前来深州。适逢辽军围攻深州

城,城内本就缺医少药,而拱圣军第二营的军医,又被辽人的冷箭射死,张癸会点

医术,在注京时又识得拱圣军的一个参军,便由那参军荐举,临时做了第二营的军

医,不料竟然大受欢迎。

须知自来良医难得,当时好的医者,大多身兼他职,或是著名的官员学者,或

是佛道门中有名的大师,便是专门悬壶济世者,也多半非富即贵,大抵要去做军医

的医者,便都不会有多高明的医术。当时毕竟是太平盛世,只要有寻常医术,在注

京街头摆个摊子,也能养活一家老小,衣食无忧,又何苦投身禁军遭奔波迁徒之

苦,还要受人管制?更不用提若有战事,还有生命危险。故此当时军中军医,十之

七八,都是稍会些跌打损伤,凭此能混口饭吃而已。而张癸却是正儿八经的读书

人,也读过些《灵枢》、《素问》,虽无大能耐,但平时看些小病,也能药到病

除。他这等人到了军中,俨然便是华陀、扁鹊之亚,加上他为人和气,对武人并无

居高临下的优越感,治病之余,还能替士兵们写写家书,因此,不几日间,他便赢

得了拱圣军第二营上上下下的好感与尊敬。

而另一面,张癸也是个野心勃勃的男子。

他在科举上并不如意,父亲早死,家有母弟妻儿需要他来养活。因他母亲不愿

意去南方,因此又不能轻易离开大宋,前往诸侯国博取功名,他便只能靠给《注京

新闻》做外探,来养活一家老小。但张癸始终是不甘心于此的。他给自己设计了另

一条出路,若他能成为《注京新闻》最成功的外探之一,他便能积攒下一大笔钱

财,足够他一家许多年的生活,他就可以全无后顾之忧的前往诸侯国,谋个一官半

职,最终若能富贵显达,便可以将全家接去,共享荣华。

可惜的是,他做了五六年的外探,却一直碌碌无为,直到战争爆的消息传

来,张癸才意识到,属于他的机会来了。因此,他才不惜甘冒奇险,前来河北。

张癸很清楚战争期间对报纸有管制错拖,耸人听闻与不利于宋军的报道,是不

会被允许见报的。但千篇一律的夸大战绩,报喜不报忧,这又会让他被淹没在众人

之间,显得毫无价值。

这些天来,他一直在琢磨着如何才能另具一格,让自己的报道吸引所有人的目

光。几天前,他试探性的写了两篇报道,并贿赂了送递军情的兵士,让他们将它们

一道带回注京或者大名府。其中的一篇,他是以一个亲历者的眼光,描写南门之

战,恰到好处的渲染田宗销、刘延庆与荆离的英勇。而另一篇的主角则是姚咒一

《注京新闻》的人会将两篇报道的反馈设法告诉他,只要深州不被围死,消息总有

办法传进来,一二十年的经营,他们在各地都积累了令人不敢小觑的人脉。但另一

方面,张癸不能坐等注京告诉他结果,他必须不停的记录、撰写,尝试各种他所能

想到的视角,然后找到机会就送出去。在注京的同仁会帮他做出正确的选择。

但出于一种直觉,张癸总是将目光停留在田宗销、刘延庆、荆离身上。他隐隐

的感觉到,这场战争中,这个三人的命运,也能成就他。

他给一个伤兵换好药,在洗手清洁的时候,又想起昨天他问田宗销与荆离的一

个问题。

“我们究竟为何要固守深州?”

张癸并不懂这些,但这些天,他的确听到了许多私底下的质疑声。有人告诉

他,固守深州,在兵法上是大忌。许多人用一种笃定的语气告诉他,深州非可守之

地,这是用兵的常识。

他倒并不想关心这些问题,反正他已经将命运赌在了深州。但他问田宗销与荆

离时,他仍然带有几分私心的。

田宗销的回答是慷慨而乐观的:“因为我们能在此地击败韩宝!”

而荆离的回答也符合他的个性:“武人天职,在于服从。”

他认真的用工整的小字记录下来,又想今日若见着刘延庆,应该也问问他这个

问题。

“张先生。”正想着,张癸便听到刘延庆朝他打招呼,他转过头,见刘延庆一

身戎装,手里捧着头盔,走进殿中,他院忙回了一礼,道:“刘将军。”

打过招呼,他才见着刘延庆的脸色不太好看,但这是容易想到的―刘延庆的

第三指挥,自南门之战以来,伤亡惨重,总共才三百余人,便有五十余人战死,百

余人受伤,还损失了副指挥使、挚旗、三个军使、三个副兵马使以及六十多

匹战马一他不得不将两个什将提升为军使,让行军参军兼任副指挥使。

如拱圣军这样精锐的上四军马军,天沙防意补充兵员,而深州的局势却表明

真正的恶战还没有开始,可刘延庆就伤亡了一半的兵力,他很快就有机会与肌的哪

个指挥合并,然后他很可能就要暂时屈居副指挥使。

如果他还能活到那个时候的话。

不是每个人都能如田宗销一样,时刻保持乐观的。想到这里,张癸与刘延庆寒

喧几句,便抛出了自己的问题。

“刘将军,在下有一事不明。”他顿了顿,望着刘延庆的眼睛,然后才问道:

“你说咱们究竟为何要固守深州?”

刘延庆被他问得愣了一下,眼神有点迟疑,过了一小会,才仿佛确定了什么

反问道:“这需要理由么?”

张癸不解的望着刘延庆。

“武人的天职,便是效忠皇上,守!国土,保护百姓。”刘延庆平静的说道:

“深州之地,是大宋之土:深州之民,是大宋之臣。岂有抛弃不守之理?”

“但兵法说二”

“什么兵法说?”刘延庆突然笑了起来,他望着张癸,笑道:“兵无常法,但

天地之间最大的道理却是不变的。”

“那便是仁者无敌。”

“仁者无敌?”张癸一愣,正不知刘延庆这话究竟是漂亮的空话,还是自内

心的真心话,忽然,外面传来震耳欲聋的鼓角轰鸣之声,便见一个兵士闯进殿中

朝刘延庆大声察道:“刘大人,辽狗攻城!”

“啊?”刘延庆再也无暇理会张癸,连忙戴上头盔,大步走出殿中,一面大声

哟喝着:“快快!列阵!上西城!”

刘延庆所属的拱圣军第二营,因为伤亡最为严重,遂被安排守!西城与南城。

因南城是辽军最难列阵攻城方向,而西城则面对的都是辽国的部族军、属国军,其

不擅攻坚,众所皆知,因此这算是一个较轻松的差事。而刘延庆与荆离,以所部较

为勇悍,皆被派到西城。两部轮流值守,另有数百名巡检、民夫配合,故此虽闻杀

伐之声震天彻地,但初时刘延庆倒也并没有放在心上。荆离的第五指挥尚有二百余

名勇悍之士在城墙上,西面又不可能是辽军的主攻方向,刘延庆心里是怀抱着几分

庆幸的。

他登上城墙之前,心里还在想着方才对那个张癸的鬼扯。刘延庆心里面真是巴

不得拱圣军赶紧撒离深州,身处此险地,陷于辽军的重兵包围之中,他只要想一

想,都感到头疼。刘延庆可是深信用兵之道,在于以石击卵,而不是以硬碰硬。但

他与其他的武官不同,他是一个谨慎小心的人,既然姚咒己纤决定要死守深州,他

虽然在心里大叫倒霉,但表面上却是始终要与姚咒保持一致的,况且那个张癸还是

个外探,说与他知,便是说与天下人知,刘延庆要与他说真心话,那才是见了鬼

了。

刘延庆与寻常武官也是不同的,他相是读谁爱听什么样的

话。谁家打仗是为了守土!民?自然是为了升官财。但是如今这世道,风气已

变,注京上到朝廷大臣,下至市井百姓,尤其是那些穷儒士子,最爱听的,便是这

类的话。既然他们爱听,刘延庆倒也不介意免费奉赠,反正就是动动嘴皮,又没有

受伤丢性命的危险。

但他心里面对张癸的嘲笑,在登上城墙的那一刻,立时便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在他的视线之内,到处都是辽军!

短短一段西城墙,辽军竟扛了十几架云梯冲来,攻城的辽军密密麻麻,真的如

蚂蚁一般,前赴后继的冲来,他心里格登一下:攻城的辽军,怕有三四千人!

城墙上,荆离指挥着部下,不断的射箭,根本不需要瞄准,箭矢如蝗雨一样飞

落,总能射中几个辽人。几个要紧的口子上,两个军使指挥着视检,推下滚石擂木

:几个民夫在城墙上架上了铁锅,拼命的扇火,烧着油锅。烧着一锅,立时往城下

浇去,便是一片哀嚎之声。

但这根本阻挡不了辽军的攻势,刘延庆已经见着几个辽人已顺着一架云梯爬了

上来,为的一个辽人十分勇悍,挥刀便砍翻身边的几个宋军,眼见着西城便要失

守。刘延庆冷汗都浸了出来,此时也不及多想,拔出佩刀,便冲了过去,与那个辽

人战在一起。他的几个亲兵也挺着长枪,跟了上来,与登城的辽军一阵混战。

这只生力军的加入,立时逆转了缺口处的形势。与刘延庆对战的辽人虽然勇

武,两刀每次相碰,都震得刘延庆虎口麻,但毕竟寡不敌众,眼见着同伴一个个

被杀死在面前,而登城的缺口又被一群增援的宋军堵住,心中便有些着院,被刘延

庆瞅准一个破绽,一刀砍在右腿上,他一阵作痛,动作稍稍迟滞,便被刘延庆的一

个亲兵一枪扎在后背上,将胸口扎了个大洞,立时便断了气。

刘延庆方松了口气,跳过去割了那辽人的级,正要着人悬起来,鼓舞士气

不料马上就看到另一处又有辽人登上城来―城外鼓角之声,更加急促猛烈。他心

中也是一阵打鼓,看着荆离率了几个部下赶过去,将那几个辽人赶下城去,心中紧

绷的弦稍稍松了一点,然而马上又轮到他去另一个缺口苦战。

辽军对深州城的骤然猛攻,从巳初开始,似暴风骤雨一般,猛攻了一个多时

辰,仍然未见到丝毫的减弱,反而一波强过一波。刘延庆凭着感觉,判断辽军应该

是从西、北、东三面同时猛攻,但他实在很难明白韩宝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西

面城墙之下,一波又一波的攻击过后,留下的尸体至少有五六百具,但这些胡狄却

似中了邪似的,一次又一次的冲向深州的城墙,仿佛毫无畏惧之意。

但刘延庆却已经从心底里生出一股怯意。

辽军在半个时辰前调整了部署,他们将西边的箭楼全部集中到了西城偏南一

处,并且悄悄向前移动了约十步左右,一直在城墙上陷入苦战的刘延庆与荆离都没

有汁意到这个变动,结果在那里烧油锅的几个民夫先后中箭,宽约二十步的一段城

墙,有一小段时间几乎完全被辽军的箭楼所控制。荆离亲自率领着几个士兵,挑着

布慢冲入箭雨中,架起布慢遮蔽箭雨,但是延着云梯攀沿而上的辽军,只要一有机

会,就会尽可能的砍断布慢的竹竿,在这一来一去的争夺血战中,那二十步宽的城

墙上,竟然便倒下了二三十名宋军。

但刘延庆几乎抽调不出一个人去增援荆离。

深州城实在太矮,这对于守城方来说,极为不利。他们不仅直接置身于敌军箭

楼的射击之下,低矮的城垣,也不利于防守云梯,无论是滚石擂木与滚烫的油水

并不可能无休止的向城下倾倒,于是不断的有辽军登上城头,与宋军肉搏。而这又

鼓舞了那些胡狄,让他们总是不断的看到希望,以为只要再攻得猛烈一点,他们就

可能攻破这座城池。

而刘延庆与荆离的兵力在不断的消耗中,越来越少。连刘延庆都开始感到疲

倦,士兵们的体力也渐渐不支。

但每次请援的士兵,带回来的命令都是死守。

第二营还有两个指挥的兵力在没有战事的南城,一个指挥在轮休。但他们的营

都指挥使是个固执而死板的人,没有姚咒的命令,他绝不会调动南城守军,甚至也

不会让轮休的士兵参战。

拱圣军自姚咒入主以来,所颁军令,从未对士卒失信过。

轮到他们休息了,就可以休息。就算天塌下来,姚咒也绝不会失信于部属。

刘延庆并不指望那姚咒会打破此成规,但若再无援兵一

在勉强又抵挡住辽军的一波攻击之后,刘延庆斜靠着女墙坐在城墙上喘息,突

然之间,便感觉到自己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感所包围,小腿竟然害怕得不停的抽

搐起来。~

他不过二十来岁,前程似锦,家里还有一个新婚没几年的娇妻,大好的家业

不管是为了什么原因,他不想死在这里。但死亡的威胁,又切切实实的已笼罩在他

的头上。他心里面突然逍遥江湖sodu冒出一些让他感到可怕的念头,然后他连忙使劲的摇摇头

狠狠的呸了一口,将这些念头赶出自己的脑海中。投降是不可能的,不管他想不

想,他都难以做到,他的武艺不如荆离,而且在军中的威信也没有那么高,他也不

信任那些蛮夷,想到今后的人生就要与这些胡狄为伍,这也许就是真的只比死好一

点点了一刘延庆脑子里想得更多的是设法挑离该战纷洲但是,另一种恐惧又萦绕

着他。

姚咒在这只拱圣军中,建立起了一种纪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