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军渡过易水、夺了宋军的两座水寨后,却并没有马攻城,而是夹河列阵,好整以暇的垒灶做饭起来。韩宝再次向赵隆展示了他的谨慎,他不仅派出了两队骑兵在瓦桥关两面游弋,还派出了数千汉军在城外砍树挑土,填平附近的水田。
赵隆从未遇到过这样的对手。他占尽优势,却依然连半点机会都不肯留给自己。
午后,赵隆终于有机会第一次在实战中见识到火炮的威力。
五门火炮,每门火炮都由四头骆驼拉动的驼车装载,除了对道路有所要求外,若论行军速度,较之寻常马车,毫不逊色。除了拉载五门火炮的驼车外,同行的还有十余辆驼车辎重,而护卫这五门火炮与二十五名炮手的,是千余名契丹精锐骑兵!这支火炮部队,看起来不象是韩宝的麾下,更象是一支独立成军,协助韩宝作战的部队。他们渡河之后,在距城约两里左右的地方,卸去挽具。赵隆看着他们将长达五六尺的铜炮,从驼车推下来原来每辆驼车的火炮,都已经事先装在一个炮架之,这种炮架,赵隆曾经在河间府见过,都是由坚木制成,装有四个轮子,便于移动。但远远看来,辽人的炮架,与大宋神卫营的不同,神卫营的炮架较高,火炮可以下调整角度,据说如此,发射之火炮能更加精准。而神卫营的炮手,随身也都会带有规尺,以计算发炮之远近。
但赵隆所见的这些辽军炮架,却极其低矮。他远远看见那些辽人炮手比划半天之后,方将五门火炮推到各自的位置。然后,让他大惑不解的是,辽人并没有马发炮,竟然在火炮后面挖起坑来!
这却是赵隆从未见过的。
他并不知道辽军的这五门火炮,与他在河间府所见之宋军火炮,形制其实大不相同宋军在河间府有大小火炮二十五门,射程远近各不相同,然而全是后装子母铳炮,每门炮配有三到五个子铳,事先将弹药装于子铳之内,作战之时,火炮便可以连续不断发炮。而其弹丸以铅子为主,一炮发出,铅丸成百数十,人畜中者立死,要的便是杀伤范围大。而辽军这五门火炮,却是专门设计出来攻城之用整个大辽国,这样的火炮,也就此五门,再多一门都没有了。
辽国设计、铸造这五门火炮的人,叫做韩守规,乃是一个辽国汉人,韩家世代都是辽中的工匠,韩守规之父因为相貌俊秀,被一个亲王看中,做了男宠,韩家因此显达。韩守规三十岁时,也就是熙宁十一年,被选中派往汴京白水潭学院格物院留学,他本就天性聪慧,兼之留学之前,在辽国曾经设计兵器、规划水利,甚至还主持过修建宫殿,因此在白水潭留学之时,实是如鱼得水。虽说格物院凡与兵器研究院有关之学问,对辽国学生都有所防范,但是学院到底是学院,如火炮之设计原理这些,本也不是多深奥的东西,况且,石越惩于他那个时空中的明代初期为了防止火炮技术泄露,采取秘不示人的方针,最终却是导致后继人才匮乏,成为至明代中叶,火炮便已落后于西方的一个重要原因,因此极力反对敝帚自珍的方针,而是力倡鼓励民间习学凡事有一利必有一弊,石越对白水潭格物院之影响,无人可及,而在这种政策之下,对于韩守规这样的聪明人来说,了解火炮火器之奥秘,那实在是极简单之事。相关的籍处处皆是,而他的同窗好,更是多有在兵器研究院当差的。韩守规在白水潭读了五年,回国之时,箱中便已经装了他自己设计的十几种火器图纸。而那时,辽国已经开始暗中仿制火炮有时了。待到韩守规归国,辽国仿制火炮便是一日千里辽国坐拥幽蓟之地,治下拥有汉、渤海两个文明高度发达的民族,无数技艺出众的工匠,又有铁矿、铜矿,其冶铁、冶铜之技术,相比宋朝,可以说在伯仲之间。一旦有了韩守规的头脑,在火炮技术,辽国较之宋朝,差的就只是经验的积累了。而偏偏韩守规本人,同时又正是一个天才的工匠!
如他铸造的这种“神威攻城无敌大将军炮”,采用了宋朝赵岩设计的克虏炮为原型,有准星、照门、炮耳,管壁较厚、倍径较大,但却又做了专门的改进,这种火炮,每门重达八百至一千斤,比宋朝最新型的克虏炮要重一倍,与宋朝兵研院现时喜欢设计子母铳后装炮不同,韩守规采用的是前装弹药,所用的弹丸,乃是大如小斗的石弹!这“神威攻城无敌大将军炮”,一炮发出,声震数里,后坐力极大,炮手点火之后,若不及时躲进土坑,难免不被震伤。其威力之大,称得是前所未有的攻城神器。辽帝耶律浚甚至亲自赐名由这五门火炮组成的部队为“大辽神威军”!
这些内情,自非赵隆所能悉知。
事实,他连“韩守规”这个名字都从未听说过,也从来没有听说过什么“大辽神威军”。他对火炮最主要的认识,来自于河间府的一次演习试射,那一次,附近所有军州的主要将领都受邀前往,亲眼看着二十余门火炮齐轰,实是赵隆有生以来所见的景象中,最受震撼的一次。这远不是他在讲武学堂时看到的那几门教学用克虏炮可以相提并论。将么内情,虽非赵隆所能悉知。但是,泄露,采取秘不示人的方针,最后
然后便是昨日……
然后,便是今日!
大约在申初时分,便听到几声巨大的轰隆声猛的响起,辽军终于开始发炮攻打瓦桥关。
辽军的第一轮炮击发出的巨响,惊得瓦桥关内的牲畜马嘶牛鸣,四枚石弹越过了城墙,砸落城内,一枚石弹正好砸在离城墙不远的一座房屋面,斗大的石弹落下,顷刻间就砸塌了半边屋顶。还有一枚石弹打在了城墙,站在赵隆旁边的曲英咂了咂舌,从城墙探出半个身子去看了一眼,嘴里立刻骂出了一连串连赵隆都闻所未闻的粗口来原来这城墙竟被这石弹砸出个数寸深的大坑来!亏得瓦桥关当年修筑之时,垒土是花了功夫的,要是一般小城,只怕挨得这一炮,城墙马就得塌一块。
赵隆也是目瞪口呆,他原本以为辽人的火炮,与河间府的火炮差不多,或者充其量也就是七梢炮那样的威力,因此早已准备了布幔、皮帘等守城之物应对。他正在发愣,已听曲英在旁边骂道:“乖乖,赵大人,这玩意靠布幔、皮帘只怕耐不住。”
连杜台卿也忍不住骂道:“枢密院那群王八蛋,难怪他们在大名府要修石墙!赵大人,这该如何办法?”
“曲三,先让大伙将布幔、皮帘撑出去!”赵隆吩咐着曲英,一面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有信心一点,“让胡巡检去城中,令城内军民,不得惊慌,小心躲避矢石。”说道此处,他故意提高声音,大声道:“瓦桥关坚固着呢。大家放心,这几块石头,砸不垮这城关!”
目送着曲英高声领命而去,赵隆转过身来,望着杜台卿,问道:“杜大人,午所说之事?”
“你说现在就?”杜台卿惊讶的望着赵隆。
“我们去见柴大人罢!”赵隆望着杜台卿的眼睛一会,转身便朝雄州州衙走去。
身后,辽军又开始了第二轮炮击。
“开什么玩笑?!”雄州州衙,柴贵瞪大了眼睛,望着赵隆,“诈降?!”他转过脸望着杜台卿,“难不成你也疯了?”
杜台卿默默不语。赵隆涨红了脸,道:“柴大人,这实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什么没有办法的办法。”柴贵摇着头,道:“不成!不成!雄州守得住便守,守不住,咱们三个便一道自刎尽忠。诈降,成了还好。
万一没成,到时候就算再想死,也不得干净了。”
“大人若只是顾忌此事,那下官倒有个办法。”
“什么办法?”柴贵狐疑的望望赵隆,又望望杜台卿。
“到时候便说是下官与杜大人绑了大人献城,如此,纵然失败,亦不损大人清名。”赵隆是真的豁出去了,在这里,他不必再掩饰他的绝望。
“这……”
“柴大人,不得万不得已,下官不会出此下策。”赵隆高声道:“大人若是不信,不如城楼看看,辽军五门火炮架在两里之外,发石如斗,易水南北,精骑数千。下官若是出城野战,无异于驱羊攻虎,自取败亡。想要缨城自守,城中却无一物可以阻着辽人的巨石,无一器能攻得着两里以外的辽军火炮!大人不是不知,我雄州城内,无论抛石机、床弩,能射到一里以外,便算是利器了!便这么着干等着挨打,早则今晚,迟则明日,这城墙总会被轰塌一块,辽人若是运气好一点,一炮轰中城门,那只怕连今晚都等不着!”
“如今之策,惟有诈降。辽人素来轻我,下官见韩宝用兵又谨慎,爱惜士卒性命,我们如今穷途末路,向其请降,他们没有不答应的道理。到时,若能说动辽人,允我出城请降,我便择数十死士,骑快马,暗藏霹雳投弹、火药,伺机而动,无论是与韩宝同归同归于尽,或能拼得一命,毁掉辽人火炮,辽人都必定士气大挫,雄州亦能赢得喘息之机,等待援军前来。”
“纵是辽人不让我出城请降,我们为表诚意,派去人质。他们既知我今晚将降,戒备必有所放松。今晚我亦可择死士数百,由城内地道出城,偷袭辽军,杀他个措手不及。若能除去辽军火炮,自是万幸。纵然一无所得,咱们也拖了一日时间,也是便宜。”
“人质?这辽人火炮,真的如此厉害?”柴贵忍不住问道,他听赵隆所说,哪里是诈降,分明是孤注一掷。他口里问着话,眼睛却是望着杜台卿在他心里,他是信任杜台卿多过信任赵隆的。容城之鉴不能不防,万一赵隆是想要弄假成真……
杜台卿沉默了好一会,方沉声道:“柴大人,你也城墙看一眼罢。”
自从昨天晚辽军兵临城下以来,柴贵还没有过雄州的城墙他一直都躲在州衙之内,念佛颂经。
北平寨至保州的路。吴家口铺。
段子介勒马停在吴家口铺的入镇路口,望着眼前的残垣败瓦,沉默了半晌,突然破口大骂:“贼辽狗!莫叫本郡遇!”这已经是他一路,所遇的第三处村镇,处处皆是一般景象,不仅人畜无遗,连房屋都烧得干干净净。
“段大人,斥候只找到了四五具尸首。”一个行军参军在前头听了斥候的报告,回来禀报:“这吴家口铺原本有两百多户人家,男女老幼算在一起,该有千人口,看来都是被辽狗掠走了。”
“押着这许多人,他们走不远。”仅是一路他们所遇的三个村镇,加起来,人口便是两千。段子介执鞭沉吟,转头望向身旁的北平寨寨主李浑,他早知李浑之名,知道他曾是大宋精锐骑军的护营虞侯,又是殿前侍卫班出身,如今北平寨战略地位远不如从前,留在北平寨实是大材小用,而他来定州,时间不算太久,现如今正是用人之际,因此才特意带在身边,正是为有所倚重。此时他心中犹疑,本待想问李浑,但旋即改变了主意,转头望着自己的参军们:“诸君可有何想法?”
段子介身兼飞武一军都指挥使,因两府深知定州之紧要,因此定州辖下,除军直属部队外,尚有一步营一马营若是再迟个一年半载,定州甚至还会有装备火炮的神卫营进驻。而此番率军东援,他带走了马营近一千八百名骑兵,以及军直属部队的大部包括一个指挥的骑兵、一个指挥的辎重兵,以及随他而行的护军虞侯与几十名执法队,此外,还有定州巡检麾下的三百巡检,总兵力超过了三千人。而随行之武官也不少,虽然军副都指挥使被他打发回定州守城,但军都行军参军,他却不能不带在身边,还有七名军行军参军,他带了四名前来,一名是掌粮秣的行军参军这是免不了的,按例此职兼任军直属辎重兵指挥使,其他三名,一位掌情报地图,两位掌作战、训练之职。此外,他还带了一名记官、两位军医……这些武官,都是从七品的翊麾校尉、翊麾副尉。更不用说他的都行军参军以及马营都指挥使,还是堂堂致果校尉!
近二十年的宦海生涯,的的确确让段子介变得更加细心。他到定州虽然不久,但已经明白,河朔禁军是一个论资排辈的地方,阶级分明,下有别。他若放着这许多致果校尉、翊麾校尉不问,反而先问一个罪臣起复的御武校尉,难免没有人不会心生怨恨。若是平时,他倒不怕这些,但如今大兵压境,一点点怨恨累积,就保不定有人会因此勾结辽人,以泄私愤。
但他的参军们似乎都没有明白他的意思,没有人敢冒然回答他。
军制改革在禁军之中广设参军,其意图一是为储备人才,一是为主将决策之时集思广益,在军一级设“都参军”一职,枢密院更是对此寄以厚望。但事实却往往不尽如人意。有些禁军中的确参军们起到了幕僚的职责,而在另一些禁军中,参军们起的是清客的作用他们似乎认为自己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奉承意,因此专以揣摸主将的心意为先务。
段子介等了一小会,听几个人没头没脑的说了几句试探他意图的话,强忍心中怒气,转身问李浑道:“李寨主,你有何看法?”
李浑忙趋前一步,欠身回道:“段大人,下官以为,辽人未及恶魔的地狱5200深入,所到之处,便大肆劫掠,而且又是杀人少,掠人多,这正印证了大人此前的判断其胸无大志可知。既然如此,下官以为,他们未必攻得下保州!”
“诸君以为呢?”段子介这次问他的参军们的语气中,不由自主的带了一点点讥讽。
这一次,一个参军自以为明白了段子介的意思,忙大声道:“李御武说得极是。辽狗既然轻易攻不下保州,其顿兵坚城之下,师久必疲,我军正好好整以暇,慢慢前去,以逸待劳,必克全胜!”
师久必疲……段子介正恨不得一脚将这个参军踢到路边的沟里,却听到李浑高声道:“不可!”
那参军不料李浑跳出反驳自己,一脸傲慢的望向李浑,含讥带笑的问道:“噢……李御武又有何高见?”
他刻意把“御武”二字说得极重,显在讥讽对方的阶级,李浑却毫不在意,面朝段子介,大声道:“大人,下官以为,辽人在北平寨浅攻则止,其必不久屯于保州亦可知。辽人若攻不下保州,多半便会引兵他去。我军便算是快马加鞭赶去保州,也未必能遇辽人,何况缓缓而行?”
那参军却不服气,讥道:“北平寨之重要性,如何能与保州同日而语?辽军不攻北平寨,可未必不攻保州。”
李浑会看了那参军一眼,反问道:“下官敢问这位大人,辽人若一意想要攻下保州,又哪来多余的兵力在这四处劫掠百姓?杀人放火、抢劫粮食或还情理当中,但若是劫掠人口,难道不当等到保州城破之后再说么?”
“或者辽狗兵力充裕……”
“若其兵力充裕,为何又不见在我军来的方向设置斥候,甚至伏兵以待?况且,果是辽军主力在此,我军斥候,早就该见着辽军了。”
段子介见那参军理屈词穷,面红耳赤,却还想争辩,他心里虽极是痛快,却不欲他们再争吵下去,挥手止住二人,道:“不必多说,李寨主所言有理。李寨主,你以为我们当如何应对?”
“下官以为,我军的确不必急于去保州。”李浑抱拳回道:“但不是为了攻敌之疲。”
“唔?”
“辽军纵兵四掠,所掠之百姓、牲畜、财物,不在少数。其行动也必然缓慢。大人何不向四面八方,广布斥候,寻找辽军踪迹?下官听说,辽人一向嘲笑我河朔禁军不敢与其野战,他们必然想不到大人竟敢寻找他们野战!我军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必能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