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别驾,通判的别称。
安汉当处一触龙6
内东门小殿。
“周以封建立国论!”韩忠彦惊讶的望着手中省试策论的题目,这才真叫哪壶不开提哪壶。他不用抬头去看珠帘后,也可以猜到高太后的脸色不会好看。
但高太后却看不见韩忠彦脸上的惊讶之色,她几乎是尖着嗓子质问道:“韩卿,此当时两府之意……”
韩忠彦乍听此言,几乎是一个激灵,“太皇太后何处此言?臣实不曾闻两府有此等事……”
“韩卿休欺吾老妇,吾【1】已遣中使往贡院问过,此题实是安焘所订,钱偲、胡宗愈不过附议而已。”她心里极是懊恼百密一疏,她只想着提拔钱偲,却忘记钱偲原是赞成封建之议的,以钱偲的性格,要他主动挑起事端,固然不太可能,但指望他违背自己的心意去讨好高太后,高太后亦不能做此想。至于胡宗愈,他对封建的态度,以前高太后并不清楚但如今却是很明白了。
但高太后怒火,却全部发到了安焘身上。
毕竟,此事完全是安焘挑起的。
只是,高太后亦颇为疑心,安焘夜心不过是承两府宰执的密谕当初可是政事堂力荐安焘为知贡举事的!
“太皇太后!”她这话说得严重了,韩忠彦连忙跪了下来,顿首道:“臣之事君,犹如子之事父,亦当死谏,取舍定否,一决于上,又岂敢对君父弄,挟清议以要君?望太皇太后明鉴!”
“卿纵然不至于此,他人又岂能尽信?”高太后依然没好气。
但韩忠彦的声音却高了起来,“若太皇太后以为两府有此弄权之臣,则请太皇太后明示,将之逐出朝廷,窜之四荒,以正朝纲。”
高太后猛的涨红了老脸。
却听韩忠彦又说道:“太皇太后出此语,是有疑宰相之心。此必不出于太皇太后本心,其中定有小人挑拨离间于君臣之间。孟子尝言,君视臣如手足,臣视君如父母。君臣之间,犹如手足父子,当赤诚以待,若相互疑忌,各用心术,非社稷之福。臣以不才,蒙太皇太后错爱,忝列两府,日夜思肝脑涂地,无以报太皇太后、皇上者。今两府诸公,虽性情各异,才具有高下,见识有高低,然所忠于太皇太后、皇上者,则臣以为与臣无。”
韩忠彦一口气说了这许多话,半晌才听帘后悻悻说道:“韩卿所言皆正理。吾失言,卿毋以为怪。”
“臣岂敢。臣以微才薄德,得以侍奉太皇太后、皇上左右,是臣之幸。若臣所侍奉着为庸主,臣为此言,已死无葬身之地矣。”
韩忠彦又颤声说道:“臣斗胆,有肺腑之言,敢呈于太皇太后面前。”
宋代垂帘之制,宰执在内东门小殿奏事之时,可以屏去左右侍卫,只留下一心腹内侍。因为高太后与韩忠彦的话,便少了许多顾忌,但这番对答,已是令在殿中侍奉的陈衍脸色发白。
他站在帘外,正对韩忠彦,眼见他浑身都微微颤抖,已是猜到,韩忠彦接下来要说的,将是更加胆大包天的话。
帘后也沉寂了一小会,高太后才说道:“卿有何言?尽可直陈。”
“谢太皇太后。”韩忠彦重重的顿首拜谢,他也不敢抬头,马上便说道:“臣万死。敢问太皇太后不欲朝野议论‘封建’之事者,果真是不欲生事么?臣以为非也!太皇太后所以不愿听到‘封建’二字者,臣以为所为者,雍、曹二王也。然臣冒死直言,果真能保全雍王者,果真能令子孙后代宝贵永继者,亦‘封建’也。太皇太后若不愿行封建事,则太皇太后在时,雍王可保无事,太皇太后千秋之后,雍王亦死无日矣!”
帘后再次沉默。陈衍如同雕塑一样站在那里,但额头上却微微浸出冷汗来。
半晌,方听帘后高太后承认道:“固是为二王计,亦是为朝廷安静。”
“若是为二王计,以太皇太后之明,臣愚昧,不知太皇太后为何不肯速定封建之策?”
“海上行舟,非安全之地。况海外瘴疠地,二王素养尊处优,纵平安抵达,只恐亦难长寿……”
“唐时皇子贬瘴疠地者多矣,以贬责之身,而多能返回长安。况二王纵往海外,亦是一国诸侯,更非诸李可比。且太皇太后以为,汴京果真安全过海外?瘴疠虽可惧,然终不及鹤顶红、牵机药!”
韩忠彦已是彻底的豁出去了。他这么无所顾忌的直言,虽主要是因为忠心,但亦是因为雍王之事若能得到彻底解决,待小皇帝亲政之后,他亦能铲除一个心腹大患。小皇帝那边的情况,他亦略有所闻,虽然他所作所为,并无私心,然保全雍王,他终究是主力,若有人在小皇帝那里进谗言,十几年后,韩家是何下场,可也难说得很。
当然,在他心里,亦的确是想竭力调和太皇太后与小皇帝两方面的关系的。若全出于私心,他也不会有勇气为十几年后的事情,在此时去冒更大的风险。
太皇太后若是恼羞成怒,他韩忠彦立时便要没了好下场。
说已出口,韩忠彦突然间,竟又生出几分惧意与悔意来,似乎自己说得太直接了一点。他跪在殿中,静静等待着命运的判决。
但他伏着身子等了很久,帘后的高太后却并没有发怒,高太后的声音中,反而带着征询的语气:“若老妇死前,给官家留下遗命……”
“太皇太后又可能保证其时官家身边没有欲借此事富贵的佞臣?自来小人无孔不入,纵官家无此意,只恐到时雍王亦难自安。”
帘后再次沉默了。
不用去想欲生事的小人,只需想想向太后、王氏的态度就成了。
韩忠彦又说道:“官家年岁渐长,有些事终是瞒不过的。章献明肃太后之事,太皇太后岂可忘了?”
高太后心头一震。
韩忠彦说的乃是仁宗皇帝的事情。章献明肃刘太后,乃是大宋朝位垂帘听政的皇后,当年仁宗皇帝本是李宸妃所生,但直到章献明肃刘太后病逝,这件事都被瞒得天衣无缝,仁宗一直都以为自己是刘太后亲生。但是刘太后一死,向仁宗揭发此事,伸直攻击刘太后的人,内则亲王,外朝大臣,竟是数不胜数。当年若非刘太后用再向吕夷简之策,在李宸妃死后,以一品之礼葬之,只怕刘家满族,都不会有好下场。
仁宗皇帝乃是刘太后亲自抚养长大,而且仁宗一直视之为生母,母子情谊非比寻常,犹如此易受离间。何况她与官家之间,还隔着向太后、朱妃?
“然封建果能弥祸?”
“官家聪颖,实由天授。太皇太后保护官家既尽力,小人便难以构隙其中。纵先帝在,以先皇帝之友爱,亦当如此处分。所为日久现人心,太皇太后与官家相处,年岁尚久,皇太后、太妃亦贤而知礼,又岂能不知太皇太后苦心?”
殿中又沉寂下来。
过了很久,才听到高太后说道:“卿且退去罢。”
韩忠彦连忙叩头谢恩,退出殿中后,他才惊觉,自己的内衣,已经全部湿透。
回到府邸,韩忠彦吩咐了下人不得打扰,便将自己关进书阁。他亲了一炉香,然后盘腿坐到书案前,缓缓的磨起墨来。
他很想学学古代名臣的风范,平静从容的写好遗书,等待诏令的到来。
但是,他的心情却也很难平静下来。他的脑海中,一会儿是贡生骂他不忠的场面,一会有事高太后严厉的眼神,一会又是他死去的父亲为曹太后撤帘……
我是遗命辅政大臣!韩忠彦在心里对自己说道。他一生都会记得听到高宗皇帝遗诏时的心情尽管在先帝生前他便很受信任,但他却从未想过,原来皇帝是如此看重自己,他从未想到过,原来在皇帝的心里,他是与王安石、司马光、石越一样重要的、值得信赖的大臣!
若说先皇帝驾崩之夜,他的所作所为之事出于家教,那么此后,韩忠彦的所作所为,却有更多的原因对先父韩琦自觉不自觉的模仿,平叛后的赞誉与荣耀,受命为辅政大臣后的感激……
一夜之间,韩忠彦对自己有了更多的要求。
所以他才敢自作主张,保全雍王。
直到今日……
回想到他竟然公然对高太后说出“鹤顶红”、“牵机药”,韩忠彦就觉得自己疯了。他甚至想找面铜镜来看看,看看镜中之人,还是不是他自己?
看起来高太后并没有责怪自己。
所以,虽说天有不测风云,但他终是觉得写遗书很可笑。
但韩忠彦暗暗告诫自己,绝不可在任何场合再主动提及封建之事。他要全当今日的事,完全没有发生过。
【1】宋制,太皇太后垂帘,自称“吾”。这是比较正式的自称,犹如皇帝自称“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