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末的时候,算时节已经是初秋。汴京的天空,是那么的冷漠,一阵一阵的凉风,让坐在马车上的金兰感觉到一丝丝的寒意。她的思绪,总是不自觉地回到三天前――唐康就是在那天再次离开汴京前往大名的。她的心不时感觉到一阵阵的刺痛,从松漠庄重逢之后,唐康一直没有碰过自己……那些天,每每见到文氏幸福的笑容,她心里的嫉妒,便恨不能将文氏掐死。每个白天,她都细心地在铜镜前将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穿上她最光彩照人的衣服,嘴边挂着最甜美的笑容――所有的人都夸赞自己的美丽动人,仪态万方,但唯独唐康却仿佛全然没有看到一般。而到了晚上,她只能躲在被子里,暗暗掉泪。她很想给唐康生个孩子。
她当然知道症结在哪里。她无数次想对唐康说:“我决定去大名府。”但是,没有一次,她成功地说出来过。她分明在唐康的眼里看到过期盼的目光,但是她没有选择的权力。
她也知道自己不应当抱怨,有失去便有得到,但是人是无法一直理智地控制自己的感情的。她抓起披风,紧紧地将自己裹在披风之中,想从中汲取一丝温暖。在这个世界上,她只能自己给自己取暖。
便在唐康走后第二天,宋丽两国最终在同文馆签订了贷款协议。但下一步的谈判要等到十月份去杭州举行,涉及的将是具体的操作性问题。这件事情实际进行起来,远比想象的复杂――石越只是提出一个构想,但却有无数的人,为了这个构想的实现,而要殚精竭虑。最乐观的估计,也要熙宁十八年才可能真正付诸行动。在这期间,安州巷的使者们,几乎事无巨细,都会征询金兰这个女流之辈的意见。
这实在是过于沉重的责任。但宋朝对高丽国却的确表现出了让人受宠若惊的善意。她得到消息,秦观已经决定将在开京的宋朝使馆,创办一本不定期的刊物,免费印发,向高丽士人贵族介绍宋朝之风土人情,以及宋朝对宋丽关系之观点,以争取高丽士林对宋朝的。因为王贤妃的生活涉及到皇室宫闱,自然不方便报道;但秦观却已经得到许可,将在刊物中向高丽士人介绍信国公殿下与她在汴京的生活。据说,宋朝官家已经默许秦观,将信国公塑造成宋丽同盟之象征。
另一方面,安州巷打听到了消息,包括秦观在内的相当一部分宋朝官员,有意授予高丽海商在宋朝控制航线之内与宋商同等之待遇。虽然金兰与安州巷的使者们到现在都不敢确信这个消息的可靠性――这实在让他们不敢相信,但是推动它的实现,却是极有意义的事情。安州巷已经试探性地向宋朝提出请求。万一这竟然是真的,金兰定将竭尽全力促使它早日实现。
高丽的未来在海洋!
――在宋朝生活了这么多年后,金兰对自己的祖国的前途,早就有了全新的认识。高丽国只是偏居于东方一隅的半岛之上的小国,西面却有宋朝和辽国这两个强大而且蒸蒸日上的巨人存在,生存尚且不易,想自陆上争雄,无异于痴人说梦。高丽国要么便是夜郎自大,得过且过,最后不是被辽国兼并,便是彻底沦为宋朝的附庸;要么便是主动追随宋朝,在庞大的海洋之上,分一杯羹,以谋求国家的未来。与宋辽在陆上的力量相比,宋朝海船水军虽然强大,但相比海洋之广阔无涯,高丽依然尚有作为的空间――这亦是高丽国唯一的出路。
可笑的是,国内却有许多顽固不化的贵人,不仅成天幻想着将宋朝的势力赶出高丽,甚至还自夸国内物产应有尽有,主张封闭一切海外贸易,自我隔绝于狭窄的半岛之中。
这些人根本看不到,事情发展到今日,高丽国已经必须在宋辽两国之间做一明确的选择。往日那种向两国都讨好卖乖以谋求以小事大的生存方法,在宋朝海船水军迅速崛起之后,早已成为一条行不通的死路。
而在宋辽之间究竟选谁,这是不用考虑的事情。
高丽国已经被卷入了历史的洪流之中――这是石越某次闲谈时对她说过的一句话。
金兰对石越非常的尊敬,她在宋朝生活越久,对宋朝了解越多,便越发意识到,在很大程度上,正是石越,引发了这场“历史的洪流”。也许这也是一个宋朝以外的国家的人,在认真观察宋朝这二十年的历史之后,最容易得出来的“肤浅的”、“表面的”结论。
在这样的时刻,高丽国面临的,既是前所未有的挑战,容不得失败的挑战,亦是千载难逢的机遇……
要么灭亡,要么迎来新生。
但金兰只是一个女人。她多么希望自己糊涂一点,如同国内的那些只会读圣贤书、夜郎自大的儒生们一样,闭上自己的眼睛与耳朵,不去关心外界的变化。那么她也可以做一个好妻子,也许,还会是一个好的母亲。
一个人太明白了,不是一件好事。
也许,老天让我来到汴京,让我看清这么多的事情,仅仅只是为了捉弄我……金兰心里经常会浮起这样的想法,自嘲着。
她想闭上眼睛休息一会,但是只要闭上眼睛,不知道为什么,脑海中就会浮现出唐康的音容笑貌……唐康也没有带文氏赴任,这件事,总让她心里还残存着一丝侥幸。
*
回到唐府,金兰刚刚坐下,还来不及卸妆,便见管家躬着身子小跑过来,禀道:“夫人,有位朴夫人求见。”
“朴夫人?”金兰愣了一下,顺手接过管家递过来的名帖打开,原来竟是秘书监校书郎朴彦成的夫人李氏。“她想见我做什么?”金兰心里嘀咕了一下。她知道朴彦成一向不和他的高丽同胞打交道,这时候他的夫人突然来求见自己,倒真让人捉摸不透。她抿着嘴想了一下,问道:“她来多久了?”
“有小半个时辰了。”
金兰思忖了一会,虽然她对朴彦成并无好感,但是他到底是宋朝的官员,与唐康也是同殿为臣,他夫人巴巴跑来见自己,便是素无交往,亦不好拒之门外。因吩咐道:“你引她至花厅稍候片刻。”又补了补妆,方由人引着,去花厅见李氏。
方走到花厅门口,远远便见一个身着黄色短襦、长裙的妇人端坐在厅中静静等候。金兰微笑走进厅中,不待李氏起身,已微微敛衽一礼,道歉道:“未知夫人驾临,倒叫贵客久候,实在失礼了。”
李氏慌忙起身,侧身避开,回了一礼,道:“哪里,实是我冒昧了。本当事先约期,待县君有空,再来拜访。”其说话的语调,倒似北地女子,虽然是极礼貌的话,声音听起来却甚是爽直。
金兰口里笑着谦让,心里却哼了一声,暗道:“唐朴两家素无交往,你既然知道礼节,却又来做这不速之客,分明是有意怠慢。”她心里既然这么想着,说话便少了些委婉,寒喧过了,双方方叙了宾主之位,金兰便干巴巴地笑道:“朴夫人枉驾寒舍,想必是有事赐教?”
李氏听她语气不善,抬眸淡淡凝视了金兰一会,忽然用正宗开京口音的高丽语说道:“久闻金兰儿之名――我来求见县君,只是因为外子有几句话,想要转告县君。我说完便走――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我们朴家,但愿世世代代,再也不要和王运家有关的人打交道。”
金兰见李氏装扮,与汴京之贵妇无异,不料却是个高丽人,倒是吃了一惊。但又听她直呼高丽国王名讳,不由怒道:“你们原亦不配做高丽人。”
“高丽人?”李氏望了金兰一眼,不客气地讥讽道:“你姐夫是不是高丽人,亦尚未可知。便他们王家,就能代表高丽人?”她说完,不待金兰反驳,又道:“随你怎么说怎么想,所谓‘君不正,臣投外国’、‘君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自今日之后,我们朴家,世世代代都是宋人,再也不是高丽人了。配不配做,我们原也不稀罕。”
金兰腾地起身,便要逐客――她这才知道,这李氏虽然来见自己,但可没有存着结交的心思。如今朴彦成是宋朝官员,她自也拿他无可奈何,但却是一刻也不想再见到李氏。然便在此时,她忽然看见李氏脸上讥刺的笑容,料到李氏不告而访,又等了自己半个时辰,断不可能是为了上门来激怒自己。她强行压抑住自己心中的怒气,亦不和她争辩,只冷冰冰地反诘道:“那你来见我做甚?”
“原是我们多管闲事。”李氏嘴角掠过一丝自嘲的冷笑,继续用高丽语说道:“外子道,高丽国人大抵夜郎自大,鼠目寸光,所谓‘夏虫实不足以语冰’。惟县君虽是女子,然见识气度不让须眉。安州巷那些尸位素餐之辈,实不能及县君之万一。故这些话,或许县君愿意听听――”
“那还真蒙他看得起!”金兰口里亦不肯留情。
但李氏这回却并没有回敬她,只继续说道:“这番天恩浩荡,朝廷借款百万缗给高丽,王家待怎样用这笔钱,那是不问可知的――或是民部,或是某个衙门,用这笔借款,自大宋海商处买来海货,然后开场榷卖,这自是个极稳定的利源……高丽因金银铜外流而物价飞涨之局面,自可缓解――这些钱变成了先流进国库,然后供王公贵人们挥霍……”
李氏言语刻薄,金兰听在耳里,总不是个滋味,心里的愤怒可想而知。但这时候听李氏用讥讽的语气描绘起借款后高丽的情形,便恍如一盘冰凉的冷水自头顶浇下,将这次协议带给她的喜悦全部冲到了九霄云外。
对于高丽的官僚机构,金兰并不陌生,毫无疑问,朴彦成夫妇并没有污蔑他们。
李氏看了看金兰,又讥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要指望那些老爷们发善心,自不吝于与虎谋皮。但若是果真依此办理,高丽国从此便不要再指望有真正的海商了……”
不用李氏说得这么明白,金兰便已明白了她的意思――高丽国与宋朝的贸易,将变成高丽国官府与宋朝海商之间的贸易!高丽国海商原本就很狭小的生存空间,将变成更加微小的缝隙。而如果没有足够的利润驱使,不会有任何一个海商愿意冒着生命危险出海。
金兰用复杂的眼神望着李氏――在这一瞬间,这个在嘴里用极恶毒的语言侮辱着自己祖国的女人,似乎不那么讨厌了。
金兰并不指望能够说服开京的贵人们,但是她可以对杭州的谈判发挥影响力――有时候,她可以巧妙的借用宋朝的力量。不管怎么样,她一定要让贸易依然是海商对海商。高丽国的海商,必须是这笔借款中最大的获益者。
她忽然想起,朴彦成让他的夫人来提醒她,说明这个高丽国第一才子,并不是一个只会诗词歌赋的书呆子,至少对于自己国家的未来――也许他口里并不承认那是他的国家――他有着敏锐的认识。他们不约而同地意识到,某些事情很重要。在这个时刻,金兰才真正感到有点惋惜。
却听又李氏冷冰冰地说道:“话已带到,就此告辞。”说罢便起身欲走。
“且慢!”金兰下意识地呼道,待到想说些什么,却一时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叫住她做什么――是想替高丽游说朴彦成么?她不那么确定的想着。
李氏仿佛看出了金兰的犹疑,她再次凝视了金兰一会,道:“县君不要想差了。外子让我来转告此事,一则是因此事于大宋无害,二则是怜悯、尊重那些高丽国的海商――当年我们远渡重洋来到大宋,坐的海船便是高丽海商的。一路之上,多蒙他们照顾,大丈夫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而今他们可能有难,他若不出片言,于心难安。但――这样的事,不会有第二次了。”
“原来如此!”金兰也不知道李氏说的是真是假,但是她早就听说过,朴彦成将自己的长子改名为“慕宋”,在汴京出生的次子取名为“忠赵”……金兰在心里摇了摇头,不管怎么样,在她心里,朴氏夫妇的确已经没有那么让人讨厌,哪怕他们口里提及高丽之时,没有一句好话。也许,是清醒的高丽人实在太少了。
她忽然想起一事,“听说朴大人要出使北朝了?不知何时启程?”
“明日便要离京。”李氏骄傲地回道。她的确有骄傲的理由――如果没有绝对的信任,宋朝绝对不会让朴彦成去当苏轼的副使。大苏文名动天下,在外国尤受敬重,对于朴彦成夫妇来说,他能成为苏轼的下属,无疑更是一种荣幸。而且,官家还特别恩准,允许朴彦成带家属赴任――这是一种极大的光荣。李氏本来不忍心离开两个孩子,但这时也决定随夫上任,只将两个孩子留在汴京,托付给她移居汴京的哥哥嫂嫂照看。
金兰点了点头,她不知道这么多事情,却明白了李氏为什么不告而访,急急忙忙想见到自己的原由。“如此,请多保重。”
*
送走李氏之后,金兰便开始思量起来,盘算怎么样才能借力打力,以解决朴彦成所提醒的问题。她虽然认为她姐夫王运也算是一代英主,但是以高丽国内的局势,如果通过正常的途径――上表、廷议、下诏,便会将所有的压力都集中到王运的身上。即使王运以极大的魄力来保护普通海商的利益,却不可避免地将使失望的贵人们产生怨恨的情绪,这种情绪与现在国内对海外贸易不满的声音夹杂在一起,很容易被别有用心者利用,这自然是极危险的事情。在金兰看来,惟一的办法,便是将保护普通海商利益,当成宋朝贷款的附带条件,“强加”给高丽。这样那些贵人纵使心有怨言,也只能怨恨宋朝――但他们对宋朝是无可奈何的,所以最多便只能迁怒于安州巷的使者交涉不力……金兰正想着要怎么样才能说服安州巷,得到他们的,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几乎是完全无关的念头――宋朝为何要派遣朴彦成为苏轼的副使?这个念头一浮出来,便如同生了根似的,怎么样也赶不走了。她不由自主地,反复思索起这个不同寻常的任命来……
以朴彦成的能力与对宋朝的忠诚,出任驻辽副使,绝无问题。但是,宋朝在辽国已经有了一个才华横溢,令辽国贵族士人几乎无不钦慕的苏轼,再派一个精通诗词歌赋的朴彦成去,不显得有点多余么?朴彦成固然精擅契丹大小字,还会说高丽语、女直语;但大苏却是那种所谓的“天才”――他去虫乱sodu辽国之前,对契丹语几乎一无所知,到那里不到一个月,便已经可以用契丹语写诗了!只要他愿意,这个世界上不存在他学不会的语言。况且,在金兰看来,天下所有的国家,贵族无不会讲汉话,语言对于正副使者这样的官员来说,意义不大。
她以一种女性的直觉,相信朴彦成的新任命绝对不是那么简单的,但是,无论她如何绞尽脑汁,却也猜不透背后的玄机。
“哎!”金兰不由叹了口气,却见一个婢子领着管家急匆匆地走了进来,那管家见着金兰,便慌慌张张地说道:“不好了,夫人,出事了!”
“嗯?”金兰皱了起眉头。
那管家连忙细禀道:“小的刚刚听说,朝廷派了中使去大名府,差人打听了,还有两个御史随行……”
“什么?!”不待他说完,金兰脸已沉了下来,“快,备车,去学士府!”
因为唐康的案子,唐府上下几乎已成惊弓之鸟。听到朝廷派人去大名府锁人,而且竟然是中使与御史一同出动――如此大的阵仗,人人皆不免疑心是唐康的案子有了什么反复。金兰在石府门前下了马车,等不及通传,便不管不顾往内院径去。石府的下人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也不敢拦她,只得一面在前面引路,一面有人小跑着先去禀报。金兰方进了中门没多远,便见阿旺带着两个婆子迎了出来。金兰见着她,不待她行礼,便焦急地问道:“阿旺,哥哥嫂嫂可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