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家真是满门忠义。”
耶寅顿首道:“主忧臣辱,都市太子《?138看书网?》主辱臣死。这不过是为人臣子的本份。然陛下欲除权奸,非得内外相济不可。”
“内外相济?何谓‘内’?何谓‘外’?”
“内是禹藏花麻,外则是石越!”
“石越?”秉常不禁愕然,禹藏花麻倒也罢了,石越如何会助自己?
“陛下若能割贺兰、西凉以东予宋朝,臣便能说得石越相助。”
秉常苦笑道:“我纵是不舍得割让,难道便守得住么?若果真能除权奸,我无所惜者。然恐石越未易说也。”
“石越实无亡我之心,不过不欲授人以柄。彼既欲我牵制青唐,又可轻易得数千里之地,顺水人情,岂有拒绝之理?”
一个月后。
陕西安抚司,燕歌亭。
“……铁衣远戍辛勤久,玉箸应啼别离后。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边庭飘飘那可度,绝域苍茫更何有?杀气三时作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
一个白袍男子站在亭中,低声吟哦着唐人的这首《燕歌行》。他面容削瘦,脸色苍白,仿佛是大病初愈,而眉宇之间,又似有无尽的沧桑。
“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高适这首《燕歌行》,真是写尽了征戍之事!”一个爽朗的声音从亭外传来,白袍男子连忙转身望去,却是石越领着李丁文、司马梦求,向这边走来。说话之人,正是陕西路安抚使、端明殿学士石越。他连忙趋前数步,拜道:“下官宣节副尉文焕,拜见石帅、司马大人。”
“翊麾不必多礼。”石越快走两步,亲手扶起文焕。
“翊麾?”文焕愕然望着石越。
司马梦求在旁含笑道:“正要恭喜文君,兵部已除君翊麾校尉。”
文焕闻言,扑通一声,重又拜倒在地,双眼噙泪,“石帅再造之恩,下官没齿难忘。”他九死一生,捡回一条性命,好不容易才康复,其间翻检报纸,过往之事,早已知道得清楚。对于生死禄位,他早已看淡,由宣节副尉升至翊麾校尉,他也并不如何看重——须知这和他在西夏的地位比起来,简直是不值一道。但是这次晋升,却代表着宋朝对他的承认。此时此刻,纵是死了,文焕也觉可以瞑目。
石越再次扶起文焕,温声道:“不负国家者,国家必不负之。翊麾于国有功,这是理所应得的。不过,而今西夏未定,此事暂时不宜声张,翊麾还要忍耐一段时间。”
“朝廷知道下官非叛臣,于愿已足,岂敢复希翼其他?”文焕并不天真,他自然知道自己的身份一旦公开,实等于送梁氏一道大礼,陷秉常于困境,并且影响到宋朝伐夏的正当性。宋朝无论如何,是不会在此时公布他的身份的。
“迟早有一日,会给翊麾公正的评价的。”石越淡淡地说道,却是许下郑重的诺言。
司马梦求又道:“文相公亲自署君为职方馆主事兼广州房知事,此间事毕,文君即可赴广州,日后与薛奕共事。过得三四年,便可重返汴京。”
文焕默然一会,又谢过司马梦求。职方馆绝非他所愿意供职的机构,但是文焕也知道,这种处置,已经是煞费苦心。他并非没有怨言,但他的经历,已经让他懂得不应当要求太多的东西。
“与薛奕一道,翊麾定能看到另一个天地。”石越说了一句文焕此时无法理解的话。对文焕的这个安排,其实是石越主动与文彦博商议的结果,广州房实际是宋朝的海外情报机关,他相信文焕在那里,可以找到新的生命。
李丁文冷眼看着这一切。他注意到文焕从始自终,所感激的人,只有石越,却一次也没有提到过皇帝。他嘴角不禁露出一丝似笑非笑的神色。
石越说完之后,便唤众人在亭中坐了。侍剑远远看见,连忙亲自端着茶点送上来,然后便退了下去,守在园门口。
“此次请翊麾来,还有一件事情,想要请教翊麾。”石越坐下之后,便开门见山。以他的身份,自然也没什么必要与文焕委婉。
“有关西夏之事,下官但有所知,自当知无不言。”文焕连忙起身,恭身回道。他心里当然清楚,若仅仅是宣布自己的晋升与任命,根本不可能劳动堂堂的三品重臣。而看这个架势,石越所问的,必是极为机密之事,而他能知道的,毫无疑问只能是西夏的事情。
石越点点头,道:“翊麾可知耶寅其人?”
“可是叶悖麻之次子?”文焕对耶寅并不算陌生。
“正是。”
文焕笑道:“此君志大才疏,然素怀忠义,颇忠于夏主。”
“哦?”石越与李丁文、司马梦求相顾一笑,又问道:“翊麾以为他会降宋么?”
“耶寅之不能除宋,正若下官之不能降夏。”
“原来如此。”石越微微一笑,道:“那倘若以其辅佐夏主,西夏足以为大宋之患么?”
文焕不觉愕然,不知道石越为何会问这样的问题,但他还是认真的思忖了一会,郑重的回答道:“若是耶寅相夏,纵不亲宋,亦不至为患中国。下官在西夏时,曾听说他仰慕华夏,看不起蕃人,连西夏文字都很厌恶,几乎恨不能生于华夏。况且他才具有限,纵有心,只怕亦无力。”
石越沉吟了一会,忽然便不再问耶寅之事,转而问道:“夏主待禹藏花麻如何?”
“虽是恩宠有加,但心中亦不免嫌其是蕃人,终不能倚为腹心。”
石越又接连问了文焕数十个问题,无不是有关于秉常与他的臣子的关系的,而且常常追根究底,连秉常与臣子之间的一些琐事细节,都不放过。直到见着文焕已明显疲惫不堪,才点汤送客。
待到送走文焕之后,石越望着李丁文与司马梦求,笑着问道:“如何?”
“耶寅虽然如约归来,其回报却是不尽不实,颇多隐讳。诚如文焕所言,他终是在替秉常谋划。”司马梦求微笑道:“不过他胆子倒是不小。”
李丁文撇撇嘴,不以为然,“不过是狗急跳墙而已。”
石越笑道:“他如今分明已是秉常的使者,竟欲游说于我。”
“学士果真决定放秉常过贺兰山么?学生总担心会遗虎成患。”司马梦求望着石越,神情间有一丝犹豫。他所担心的,还不止于此。身为职方馆知事,他自然明白,果真要故意纵秉常过贺兰的话,宋廷是绝不可能允许的。虽然他相信此事石越一定会做得漂亮,不至留下把柄,但是若有万一,却是了不得的大事。且世间无不透风的墙,稍有不慎,就会流言四起。
石越缄口不言,李丁文幽幽地望了司马梦求一眼,道:“世上的事,总不能只享其利而不受其弊的。亡夏非难事,只须将计就将便可。但此事于我又有何益处?西夏若亡,青唐独大。而今董毡虽然臣服,但蛮夷素不可信,今朝服,明日反,殊不可恃。且青唐占据地利,朝廷亦无力伐灭之。纵能亡其国,耗费国帑,牺牲战士,扰动天下,所得者,不过是一无用之地,守亦不能,弃之可惜。一旦撤兵,不十年间,又有一青唐占据其间,袭扰边境,国家真永无宁日。驭青唐之策,不可使之大,大则难制;不可恃武力而欺凌之,欺凌则易反……”
李丁文鞭辟入里地分析着,他所说的,亦是石越所考虑的。青唐吐蕃的根据地,在拉萨、青海,以宋军目前的实力,休说根本无法在那种地区作战。纵然宋廷不惜血本,发动战争,又有什么用?受制于当时的条件,那里根本不是宋朝能驻兵久守的地区。若不能有效控制,不过是灭一青唐,又生一青唐。还不如尽可能的维持一个安定的局面。毕竟,现在的青唐,是一个亲宋的青唐。石越与李丁文屡次商议,都认为宋朝的上策,是一方面保持一种蓄而不发的态势,以强大的军力国力,让青唐知道与宋军武力对抗,绝不是一个好主意;另一方面,则小心的安抚拉拢青唐,维持宋蕃同盟,在其内部培植、扶持亲宋的力量,通过双边的贸易与交流来影响他们。
但是要使策略成为可行,宋朝首先就必须防止青唐过度扩张。如果青唐吐蕃的实力不受抑制的增长,那么他们的野心也会越来越大,对于宋朝来说,那会是一个比西夏更可怕的敌人。在青藏高原上打仗还是在陕甘宁打仗,若二者必选其一,任何有理智的人都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
而且,还有一个永恒的真理:想要较长久的维持双方同盟,最有效的方法莫过于让双方有着共同的或明或暗的敌人存在。
一个被宋朝打怕了的西夏,一个实力受到削弱的西夏,一个被限制在河西走廊的西夏,既不会对宋朝构成太大的威胁,又必然会与青唐吐蕃有着激烈的利益冲突,这显然是一个理想的选择。
“……河西走廊在宋,则青唐为宋之敌仇;在夏,则青唐为宋之藩盟。尽取河西走廊易,而守之则难。兵少不可守,兵多则困于转运……”
宋朝的国力还没有达到一个为所欲为的程度。
一口气吃个胖子,有时候也会噎死自己。
当然,最重要的是,被赶到河西走廊的西夏,必须是一个不会盲目地仇视宋朝的西夏。一定程度的仇视是不可避免的,当年大月氏也曾经仇恨匈奴。但是只要这种仇恨不发展到盲目的程度,那么历史的仇恨,绝对比不上现实的利益。
另一件同样重要的事情,是被赶到河西走廊的西夏,其领导者不能够是不世出的英才。
没有人敢保证西迁后的西夏不会咸鱼翻身,实际上石越隐隐感觉到这种可能性非常大。历史上亚欧大陆东部民族竞争中的失败者,西迁之后翻身的比比皆是。石越对此印象太深刻的。在另一个时空的历史上,被金灭掉的辽西迁后,便曾在中亚地区称王称霸,横行一时。以时间而言,与此时相差不到一个世纪。
对此种可能,石越并不介意,相反倒有点期待。西域的重新洗牌,会多么深刻地改变世界运行的轨道?被历史学家们称为“中亚交通岛”的地区,向来是亚欧大陆最敏感的地区啊!
石越甚至不敢肯定决定背后,有多大程度是受到自己心中的这种期待的影响!
谁想要直接而深刻地改变世界,就请在中亚交通岛推倒一张多米诺骨牌。
西夏就是第一张牌!
这种感觉非常好。
当然,石越并非是一个会把自己的理智全部交给这种浪漫情绪支配的人。通过与文焕的问答,以及之前职方馆收集到的情报,他认为养虎成患的可能性并不大。
西夏有很大可能重新变成一只老虎。
但这只老虎成为大宋之患的可能性却并不高。
更何况,今日之大宋,已经不会害怕任何老虎。
只要保证西夏人西迁后不变成疯狗就行。
除此以外,石越也还有现实方面的考虑:他需要尽早结束西夏的战争,早日回到汴京。在那里,还有吕相公的“改土归流”……
这也是一个机会。
那边厢,李丁文已渐渐将司马梦求说服。
“天下知道此事的人,惟公子、纯父与我三人。”李丁文笑道,“不会有任何密约!公子亦不会同意放任秉常西迁。耶寅欲我军在灵州布疑阵,摆出强渡黄河的阵势,分散梁氏兵力;欲我军佯攻青铜峡,而后禹藏花麻以兵败为名,退入兴庆府,趁乱兵变。我军也会渡黄河,也会攻青铜峡,但都不是佯攻,而是大举进兵!”
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就算石越答应配合耶寅,这种事情,种谔又岂是石越节制得住的?至于密约,难道宋朝真的稀罕秉常的承诺?
“我们所做的,只是纵归耶寅兄弟与三百俘虏,让他们去兴庆府火并,将来耶寅也有点资本与禹藏花麻唱对台戏。此外,兴庆府之残敌,不过跳梁小丑,大举进兵的日期,似乎亦无必要保密了。”
的确很干净。司马梦求不由得在心里点点头,将来就算有人得到风声想追究此事,最多也就是石越识人不明,被耶寅所欺。而只要兴庆府果然发动了兵变,那么石越更是有功无过。让秉常跑掉,那是前线将领无能。至于耶寅又投效了夏主,那不过是蛮夷“反复无常”罢了。
“秉常与耶寅能做到哪种程度,全看他们的造化。”石越淡淡地说道:“我不会掣肘前线将领,若这些西夏人没有本事,皇上在汴京,已经替秉常造好府第了。”
“那么学生要做些什么?”司马梦求此时才发现,其实所有的事情,石越与李丁文早已谋划妥当了。但石越花这么多心思与他解释此时,让他参预机密,除了绝对的信任之外,肯定也还有需要他做事的地方。
“与耶寅一起回去的俘虏当中,事先要安插一些人。如若秉常真能活着走出贺兰山,纯父须早做准备,到时候免不得要安排一些‘忠臣义士八路中文去投奔他;那些素来敌视大宋不可救药者,该铲除的也要铲除。”石越端起茶来,轻轻抿了一口,轻描淡写地说道:“总之,贺兰山那边发生的事情,大宋该知道的都要知道;那些文臣武将当中,要有些仰慕喜爱大宋的人物;要尽力让秉常把目光投西方,而不是回过头来看贺兰山。”
大宋对西域真的没有野心么?司马梦求认真地听着石越的话,冷不丁的忽然冒出来这么一个念头。“这不是驱虎吞狼之计么?”
李丁文眯着眼睛,懒洋洋地调侃道:“纯父不曾作文章么?不知早先多留些伏笔,后面方有文章可做么?”
司马梦求不觉莞尔,他忽又想起一事,忍不住向石越问道:“学士既早有决断,为何竟不用文焕?文焕之才智,十倍于耶寅,既得夏主信任,又忠于大宋……”
李丁文不待他说完,便击掌道:“我亦是如此说。”
石越摇了摇头,道:“耶寅回报之前,我便与文相公商议过了,我亦不能未卜先知,岂能先行料到?若西夏人抵死不肯西迁,我还在为如何制衡青唐而发愁呢。”司马梦求与李丁文都忍不住笑起来,石越笑道:“世事确是变化难料。若是西夏西迁之后,反而不断扰边为患,倒不如先行斩草除根的好。非止领军诸将,我亦曾想要将西夏人一网打尽,不欲其西度贺兰。便是现在,我肯容得他们西迁,但谁又敢肯定,西夏人不会因怀恋故土而重燃烽火呢?不过耶寅的出现,让我看到了至少西夏人还不全是榆木脑袋,还懂得将眼睛向西看,并且他还教会了秉常向西看,我也因此看到了另一条路,总算可以两害相权取其轻。若全是嵬名荣之辈,我料他们纵是退过贺兰山,亦不过是欲待机重来。此辈的双眼,这一世是注定只会向东看了。我又岂能容得他们从容西迁?不过,纵是现在,我虽然肯容他们西迁,李宪、种谔、折克行辈却未必容得。秉常能不能跑掉,还要看他的造化。”
这些话,全是真话,但却又都不是真话。耶寅的确是个引子,或者说机缘,但绝不是决定性的因素。而文焕,石越不让他再赴西夏,也绝不是因为他事先已经与文彦博商议妥当了。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不过石越既不想炫耀自己的深谋远虑,也不想表露自己软弱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