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下(2 / 2)

新宋 阿越 2850 字 2022-09-03

“石越?”

“是啊,一个让活了几十年的老太婆也看不懂的年轻人。”曹太后慢声说道:“这几日里,哀家老是做梦,梦到太祖、太宗皇帝托梦给石越……还梦到……”

“娘娘还梦到什么?”

曹太后犹豫了一阵,终于说道:“还梦到昌王……以及王妃肚子里的那孩子……”

赵顼的身子恍如被什么击中,竟是彻底的愣住了。

“官家正当春秋鼎盛,有些话哀家本来不当说。但是自官家病了那场之后,哀家就总在担心,担心官家的身子。官家太过于劳累国事了……”曹太后摇了摇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哀家担心……”

“娘娘只管直说。祖孙之间,不必有顾忌。”赵顼差不多已经知道曹太后想要说什么,可是他还想听曹太后亲口说出,因为这些事,天下间只怕除了曹太后,再无一人会和他提起,会跟他推心置腹,为他考虑,就连他的母亲,只怕都不能。

“官家真是个好皇帝。”曹太后的声音充满了关切,“若是官家能平安无事,待到官家的儿子成人。那么一切都是老太婆在杞人忧天。但若是有什么万一……那石越,在官家手下,就是个千年难遇的能臣、贤臣,但在官家未成年的儿子朝中,就必然是个权臣;昌王,官家在,自然是贤王,但在官家未成年的儿子朝中,就难保不是个吴王、淮南王;再加上王妃肚子里的,还不知是个皇子还是公主,若真是一个小皇子……唉,若佣儿平平安安长大,或者皇后能生个嫡子,倒也罢了,否则,王妃之子,就是皇长子……”

赵顼默然无语,石越与赵颢,他自信已经安排好了对策,但是王妃之子,却是他没有想过的――毕竟,那也是自己的儿子!但是曹太后的担忧,却无疑在他心中增添了块阴云。当时婴儿养大不易,纵然是皇家,也在所难免,何况宫闱之内……,他有些不敢再想下去,却又不能不想,最坏的情况自然是,万一赵佣夭折,而他除了王妃之子以外再无子嗣,那么赵颢的大臣,赵顼不用想也知道会占绝大多数……而且,凭心而论,虽然赵顼很喜欢王妃神脉传最新章节,但是他现在并没有半点要传位给王妃肚子里的孩子的意思――虽然那也是他的儿子!

“这些事情,哀家毕竟是女流,不能代官家筹策,只是事先给官家提个醒。如今国家虽然欣欣向荣,但却也是危机四伏。社稷之重,在于官家一身之安危。官家一定要好好爱惜自己;若是缓急之时,莫忘记司马光、范纯仁、王安石……”

“朕当谨记娘娘教诲。”赵顼眼眶微热,感激的看着曹太后。

“那就好。”说了许多的话,曹太后已经略感疲倦,“官家能做个好皇帝,让国家富强,百姓富足,替祖宗守住这份基业,哀家纵是死了,也无遗憾。哀家有点困了,官家出去告诉你母后她们,不必进来请安了。”

顼轻轻起身,亲手替曹太后整了整被子,蹑手蹑脚的退出了寝宫。

五日之后。万里晴空。

这一天,是狄咏陛辞远赴陕西的日子,做为宗室的清河郡主,也被皇帝特许,随夫前往陕西。狄咏的官职在外人眼中看来,十分的奇怪:昭武校尉、武经阁侍读、兵部职方司员外郎兼陕西房知事、兼权陕西安抚使司护卫都指挥使。而同往陕西的人,除了狄咏一家之外,还有狄咏挑选的几十个班直侍卫,在他们光鲜的胄甲的外面,都套着一件丝罗绯色背心,背心上绣着一只振翅张爪的恶雕!这件背心的图案,清晰的告诉每一个人,背心的主人,是大宋皇帝的班直侍卫!

狄咏一行刚刚出了内城的郑门,正浩浩荡荡欲从新郑门出门。不料才走了数十步,便见到一个庞大的乐队迎面而来。只见这个乐队约有一二百人左右,中间有十六人抬了一面大鼓,一个大汉站在鼓架上击鼓;以大鼓为中心,有数十名乐手各持乐器环绕,纵情鼓吹,哄托出一派喜气洋洋的气氛。最外围则是许多妖冶妩媚的妓女,在前面的,戴冠子穿花衫,是最普通的妓女;中间的,戴珠翠朵玉头冠,穿销金衫裙,或拿花斗鼓,或捧龙阮琴瑟,这是有名的青楼女子;最后的十多名妓女,骑着富丽堂皇的马匹,配着银鞍与珠宝勒带,马前还有一些身着锦衣的浪荡公子牵马,马傍有手持青绢白扇的膏粱子弟扶持。而最显眼的,则是大队伍最前面五个壮汉打着的一面高达三丈的白色布牌――狄咏仰首望去,只见布牌上写着:“江南十八家商号联号酒坊,由高手酒匠,酝造一色上等甘蔗酒露,呈中钦赐名号‘甘露酒’!”

狄咏在汴京已久,却是从未见过这等稀罕事。看情形,分明是江南十八家商号联号,在宣传他们的“甘露酒”。他定睛瞅去,却见旁边还有一队皂衣青年,还担着好几担样酒,沿街向围观的路人赠酒尝新,还有一队青衣青年,则在赠送点心。

狄咏停下来观望,坐在马车的清河郡主只听到外间音乐四起,欢声笑语不断,却不知道发生了何事,更不知马车为何停了下来,当下忍不住掀开一角车帘,偷偷打量外面。她不能看到全貌,却已经对眼前之景感到非常的好奇,正待叫了一个婆子过来悄悄询问,那乐队中的人已经看到了狄咏了一行,居然也不回避,反倒欢天喜地的迎了上来。一个锦衣少年走到狄咏马前,将右手举起,叫了声“停!”那些乐手们立时便停止了鼓吹,与街上的行人们一起,一齐静静的观注着他与狄咏。

锦衣少年显是认得眼中之人便是名闻天下的“人样子”,向狄咏作了一揖,笑吟吟的说道:“今日是大宋三十六家大酒坊在开封府斗酒,不知是小人们几世修来的福气,竟然能碰上狄郡马与清河郡主出行,小人斗胆,请郡马爷与郡主赏脸,尝尝小号的甘露酒――郡马爷作证,小号纵有千个胆子,也不敢犯上吹嘘,小号之酒,实实是天子御笔赐名!若郡马爷尝了满意,只要爷赞一个‘好’字,小号即将美酒送至郡马府,请郡马细细品评;若爷以为不好,亦只要爷说一个‘劣’字,小号立时掩了旗,息了鼓,不敢再在这汴京城里张扬!”

狄咏听这个锦衣少年的话,自信中带着央求与狡黠,他先说了是皇帝亲口称赞并赐名的美酒,便是量定了狄咏不会说“劣”,又用美酒公然“贿赂”,只要他狄咏喝了这酒,赞了一个“好”字,不免又会成为他们宣传的口实,想起要在一面三丈白布牌上写上“狄郡马亲口品尝赞誉”这样的字迹,狄咏几乎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但是人家笑脸软语相求,他又不便拒绝,当下只得勉为其难,接过一杯酒来,放到嘴边抿了一口,只觉入口香甜,不觉一口饮完,正要称赞,便听到一阵丝竹之声从右边的街道传来,然后便有一个妇人大声呼道:“郡马爷且慢开口!”

狄咏转眼望去,却见是一个半老徐娘,穿红着绿,手持团扇,一步三摇的走了过来。她身后的队伍,大抵也如这江南十八家商号联号酒坊的规模,不过却没有中年汉子,也没有大鼓,是清一色的怀抱琵琶的女子与绵衣小厮。那队伍前面,却是一面三丈高的绿布牌,写着“烈武王府祖传秘技,酿造一色上等浓辣无比高酒,呈中第一。”

――这个牌子却是非同小可,狄咏不由得心神一震。烈武王,便是高太后、高遵裕的先祖!宋代造酒卖酒,向来是官府垄断,大部分是由官办的酒库酿酒出售给有许可证的商家,只有少数商家被许可自己酿酒出卖,但都要受到严格的检查;直到开发湖广,经营海外,甘蔗酒等蒸馏酒发明,酒禁稍弛,商人们可以购买许可证大规模酿酒,这才引起了官私酒坊在酒类市场的竞争。但是开放的一块,却主要是甘蔗酒与果子酒,传统酒业,对于私人酿酒,纵得许可,官府也依然有严格的配额限制。似高家这样的大世家,虽然府中莫不是自己酿酒,有些名酒还天下知名,但是却是不可以乱卖的。何况,若是旁人家倒也罢了,最要紧的,却是狄咏知道,高太后一向对家人要求十分严厉,绝不许高家子弟经商、干政,更不许高家子弟目无法纪的!似这么样的张扬显摆,岂是高家的作风?!

正在沉吟间,那妇人却已走近,朝着狄咏敛身一礼,笑道:“所谓货比三家。还请郡马爷也来尝尝当今太后娘家的好酒,再品评是哪家的酒更好,哪家的酒较劣不迟!”她说完,一面捧上一杯美酒递给狄咏,一面还不忙丢个白眼给江南十八家商号的锦衣少年,显然,话语中的咄咄逼人,是对他而发。

狄咏接过酒来,不由暗暗苦笑。眼下之事,表面上虽然只是两家酒坊的竞争,但是若被人往深里追究,却可以挖出无穷无尽的话柄来。这高太后家自然不能得罪,但是这江南十八家商号,又是好轻易得罪的么?别说唐家背后的石越,单单他们能把酒贡上宫廷,并且求得皇帝御笔赐名,这份能量,就不能小瞧了。更何况,这十八家商号,与自己的兄弟狄谘,只怕也有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狄咏摇了摇头,心中打定主意,决意两边均不得罪。当下捧起酒杯,仰脖喝下,方一入口,便觉奇辣无比,他没喝惯这种酒,促不及防,竟连咳数声,几乎把一杯酒尽数呛咳了出来。高家之酒,端的名不虚传,果然“浓辣无比”,只是未免令人难以消受。

他这一呛不打紧,几乎同时便听到十八家商号那边鼓乐齐鸣,人人欢欣鼓舞,那锦衣少年得意洋洋的高声呼道:“呈中第一,不过如此。”

那妇人做梦也不料想不到竟会有此变故,脸上不由青一阵白一阵,好不容易缓过神来,强作笑颜,挥着手中团扇向众人高声喊道:“烈武王府美酒,果然浓辣无比!”

但是狄咏将酒呛出,却是这御街上人所共见,谁又相信是狄咏这个名将之后会被一杯酒给辣住,都只道是这酒喝不得,“呈中第一”,不过是沾了高太后的面子,因此连这高家的乐队免费派酒,都有人摇头拒绝,众人都争先恐后的去品尝江南十八商号的“甘露酒”去了……

狄咏暗暗叫苦不迭,这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知道的说他是无意,不知道的却定要疑他是故意。他回头望了清河郡主的马车一眼,便见那掀开的一角车帘中露出的眼睛中,也写满了无奈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