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熙宁八年十一月初一。
清河郡主与狄咏的婚事几乎成为汴京的一个节日,但是让一些知情者奇怪的是,吕惠卿、文彦博、石越、韩维竟然缺席了,而皇帝也临时取消了亲临祝贺的计划……
所有这些人,此刻都聚集在崇政殿。
“众卿,据狄谘的密急奏折以及他转呈的薛奕奏折所言,薛奕船队预计在十一月十五日之前返回杭州……”赵顼一面说一面环视众人,神色似是高兴,又似有几分不安。“狄谘奏折中,道薛奕此次远航,最远到达注辇国,并且从三佛齐手中用两座镀金座钟买回凌牙门岛,建凌牙门城……”赵顼说到此处,见吕惠卿等人一脸迷茫,知道这些饱学的臣子并不知道“凌牙门”是个什么地方,便停顿了一下,让李宪取出一张大海图,由几个内侍举好,笑着对石越说道:“石卿,卿来解释一下。”
“臣遵旨。”石越欠身答道,一面向众人抱了抱着拳,目光移到那幅并不十分精确的海图上,手指划在了中南半岛最南端的一个小岛上,朗声说道:“此处便是凌牙门。”他心里暗暗一笑:“新加坡,薛奕果然没有辜负我的期望。”口中却并没有停顿,“凌牙门是南海之出口,为香瓷之路上最为关键之所在,平素亦有中国人居留,不过此处并不繁华,只是过往船只,偶有在此歇息贸易者。”
“正如石卿所言,薛奕认为此岛为可我大宋海船水军以及海商的一个补给之所,遂半迫半买,从三佛齐手中购到此地。并留下了三百水军屯卫建城。”赵顼微微笑道,“如此从杭州、泉州、广州,海船可以直接抵达凌牙门,甚至不必去占城与真腊等国。”
文彦博审视地图良久,也点头道:“此处确是咽喉之地。难得薛奕有此见识。”
吕惠卿却笑道:“臣想,此处若能建成海港,必然繁华无比。想来薛奕定然也让狄谘转托朝廷派官员驻屯。”
“吕卿所料不错。”赵顼的笑容却有点勉强,“然此是小事,薛奕请狄谘所呈之奏章,却是请示一件大事。”
众人觑见皇帝神色,却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大事。连石越也不知道狄谘转交的奏折的内容。但是皇帝如此神色,却肯定不会是一件轻松事。崇政殿中,立时寂静下来。
“众卿可还记得注辇国?”赵顼的目光投向吕惠卿。
吕惠卿略一思索,即欠身答道:“注辇国,其前身即是唐玄奘所谓的珠利耶,真宗大中祥符五年(1012年),其国王罗茶罗乍曾经遣使娑里三文自南海而来中华朝贡,娑里三文言历时三年方至广州,当年曾献珠六千六百两,香药三千三百斤。此后天禧四年(1020年)、明道二年(1033年)均曾遣使来华,因其国离中华有万里之遥,故此朝廷一向也赏赐甚厚。此国相传是三佛齐之属国。”他娓娓说来,不仅石越,连文彦博这等老臣,心里也不由不佩服他熟知本朝典故。
赵顼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叹道:“可笑本朝此前无人,那注辇国,本在西天南印度,是天竺眼下最强盛之国,三佛齐又有何本事能使其为属国?薛奕回报,道注辇国有战舰千艘,战象五万,为一时霸者。此国在大食与中华之间,掠夺小国,灭国无数,凡香瓷之路上所有贸易,注辇国必然要分一杯羹,控制海路近七十年。”
赵顼此时说来,殿中之人,无不吃惊。连石越也不知道在印度洋东岸有一个如此强盛的海上强国存在,更不用说他人。赵顼此时早已知道“香瓷之路”(即海上丝路)的巨大利润,本来大宋海船水军与贸易船队的最终目的地,应当是直达大食,甚至还要组织商队通过陆路前往大秦。但不料刚刚出了南海,横在面前的,便是一个称霸印度洋东海岸近七十年的强大王国。
“薛奕道注辇国不许海船水军通过,而他自知远航船队仅仅二十余艘战船,终不能与注辇国开战,兼之船上水手有二成得病,因此已遣使向注辇国国王问好,并招其使者来中华朝贡。惟是战是和,须朝廷决策。”赵顼有点无奈的说道。注辇国已经远得让他感到麻木,若非是因为控制“香瓷之路”是既定之策略,赵顼对于什么注辇国绝不会有丝毫兴趣。
“然薛奕之意见如何?”文彦博略一沉吟,立时意识到这个所谓的注辇国,大宋朝廷完全不了解,一切都依赖于薛奕的报告。
“薛奕以为五年之内,不能与之争锋。其要紧处,是注辇国之水军是百战之余,而我朝海船水军是新创,水手未练,且数量又相差太远。兼之劳师远征,补给困难。薛奕请求朝廷允许,暂时放弃对注辇国以西的经营,惟遣民间船队前往贸易。同时与蒲甘等国交好,注辇国与蒲甘、三佛齐国,不能谓无冲突。若我大宋能控制、影响蒲甘等国,组成联军,则可迫使注辇国订城下之盟。眼下之策,薛奕以为当与注辇国通商为上。”赵顼转述薛奕的意见,心里却十分矛盾。一方面,面对如此遥远的国家,他心中的确提不起太大的兴趣来,有一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理;另一方面,堂堂天朝上国受阻于一个难得听说一次的夷国,赵顼的心中也有一种挫折感。至于说要花诺大的精力去经营中南半岛上的关系,在赵顼而言,他认为西面的夏国与北面的辽国更值得关注。
“陛下,不知狄谘的意见又是如何?”文彦博又谨慎的问道。
“狄谘道他于注辇国之事,几乎一无所知。因此不敢胡乱进言。”
文彦博沉吟半晌,欠身说道:“陛下,注辇国虽然远在万里之外,却也谨修贡职,如果随便兴兵,只恐让四夷笑我中华不讲信义。而且注辇国既是强国,只恐不可轻侮,万一失败,为祸甚大。薛奕不轻启战端,是他知轻重、晓利害。臣以为万里之外,当以和为上。”
“吕卿之意如何?”赵顼目光转向吕惠卿。
“陛下,臣以为本朝海船水军初创,而经营海外亦不过是年内之事,仓促间寻衅于强国,是不智之举。今日之上策,是步步为营。以杭、泉、广三州为据点,以凌牙门城为海上门户,将凌牙门城以北之海域及周边诸国,控制在我大宋海船水军之影响之中。而以归义城为据点,水军则控制交趾、占城、丹流眉(注:在马来半岛,《宋史》称为丹眉流,是误记。此国是三佛齐最强之附庸国,又三佛齐在今苏门答拉岛)、三佛齐等国沿海海域,而步军则通过控制交趾来影响中南半岛诸国,除此之外,有朝一日,更可对大理形成两面夹击之势。待五至十年之后,南海诸国巩固,再议与注辇国之战和不迟。”
吕惠卿说出来这番话来,殿中诸人心中不免又各吃一惊。特别是石越,对于吕惠卿对经营海外居然有这番见识,真的是完全出乎意料之外。他知道发展海权不能性急,用十年时间消化环南海诸国,将这些国家全部纳入“华夷体系”之中,都已经是非常乐观的举措。如果能将日本列岛、菲律宾诸岛、印尼诸岛以及中南半岛全部纳入中华圈,石越以为即便策略得当,也需要五十年至一百年。当然,并非非要等到整个大东亚全部稳固的进入中华体系才能西进印度洋。不管怎么说,眼下有人能够将环南海诸国看成“自家的院子”,便已经需要相当大的气魄与眼光了。石越自己有多出千年的历史经验,有这种眼光自然不足为奇,但是吕惠卿,说到底他也不过是个宋朝人。石越不由得不开始重新审视此人……
“石卿,卿以为如何?”赵顼的目光移到了石越身上。
石越连忙回过神来,略一欠身,道:“陛下,据方才所说,注辇国虽然不准我海船水军通过,却没有禁止民船通过。既是如此,臣以为短期之内,海船水军之任务,便是浚清南海海盗,保护航线安全。将南海纳入大宋控制之中。究竟要如何制定方略,不如等薛奕回朝再说不迟。要之,臣以为与注辇国之间,若要作战,便要打一场必胜之战。”
“韩卿之意呢?”
“臣不晓海事,只知凡事谋定而后动,有益无害。香瓷之路,由大食商人控制大食至注辇国之一段,大宋则控制杭、泉、广三州至注辇国一段,虽然注辇国坐收中转之利,但亦无不可。大宋每岁从香瓷之路所得利润,据估算最少将有数百万贯之巨,其中朝廷所得,商税与贸易相加,几乎占到三至四成。而且能年年增长,此为一大利源,远胜于向百姓征税。朝廷眼下之重点,在于富民强兵,解决西北与东北之百年边患。”韩维无意中说出了一句实话,大宋朝廷关心海事,完全是受利益驱动。
赵顼听完四人意见,思忖了一会,说道:“众卿之意,朕已知悉。既是如此,数年之内,便不去与注辇国开战,待薛奕回京,让他分别去政事堂与枢密院叙职,之后朕还要接见他。到时候再讨论经营南海诸国之方略不迟。”
“陛下英明。”
赵顼摆了摆手,并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反倒苦笑着将一份奏章递给李宪,说道:“此外还有一事,李宪,你把这份奏折给诸位大人看看。这是蔡京的奏折,杭州张商英转达的。用的也是密急。”
李宪恭恭敬敬的接过奏折,依次递给文彦博、吕惠卿、石越与韩维。四人传阅过后,一个个表情奇特,良久,文彦博才说道:“陛下,迎娶属国王女之事,为古来所无。此事大骇物听。”
吕惠卿也笑道:“陛下,高丽号称君子国,却毕竟是夷狄,如此不知礼义。且欲强为婚姻,若许诺之,只怕为天下臣民所笑。”
石越奇道:“臣却不知此事有何不可?以汉唐之强盛,亦不免有和亲之策。今日不过纳其两女,却可得一国之助,臣以为无拒绝之理。”
韩维似笑不笑的望了石越一眼,道:“此事自秦汉以来未尝有。且天子与高丽为婚姻,必为辽国所笑。夷狄女子,安能侍奉君子?”
石越料不得三人众口一辞的反对,心中暗暗苦笑道:“高丽公主居然会嫁不出去。”他垂头想了一会,又说道:“若是拒绝婚姻,只怕高丽会恼羞成怒。况且一国王女……”
文彦博冷笑道:“此事断然不可,万一皇后无子,其女为陛下生下龙子,难道让他来继承大统?此是为社稷留下绝大隐患。旁事皆可答应,唯此事答应不得。”
石越见他如此坚持,不由哭笑不得。赵顼笑道:“此事若然应允,必然为辽人所笑。不若寻一亲王,收为姬妾。”
“一国王女,岂肯为姬妾?高丽必以为我大宋轻视其国。此结怨之始,董毡背辽归宋,其原由亦不过是为了一公主。辽夏相攻,亦不过为了一公主。史上事如此,陛下岂能为一女子而结怨一国?”
“这……”
“请陛下三思。目下是朝廷有求于高丽之时,以婚姻巩固盟约,可坚高丽之心。”
文彦博见皇帝又开始动摇,忙欠身道:“婚姻之事,是陛下的家事,陛下何不问太皇太后与皇太后?”
“此事的确应当询问太皇太后、皇太后。”韩维也附和道。
“朕知道了……此外唐康与金氏之婚姻、又蔡京所允诺高丽国王诸事,又当如何?”
“臣以为……”
从崇政殿出来之后,天色已然微黑。石越自从上次遇见何畏之遇险之后,每次出门,虽然并没有弄出全套仪仗,却也多带上了七八个骑马携弓的家丁,也算是开始前拥后簇了。这日因为讨论的事情都并不如意:远洋船队受阻注辇国,挑拨高丽之策反倒被己方一种小小的歧视所阻隔……他几乎有点怀疑文彦博是因为自己的孙女未正式过门就要先接受唐康收一个异国小妾而心情不佳,所以极力阻碍此事。因此,石越的心情也不是太好,上马之后,侍剑正欲开口询问,石越早已挥鞭喝道:“去张八家。”
不料他话音刚落,便听一人在身后笑道:“张八家的酒不正宗,子明若是有暇,何不上我府上喝一杯?最近我家人却酿出了一桶好酒。”
石越不用回头,便已知是何人,心中虽然不耐,却也不得不收拾心情,转身答道:“吕相公,今日如何有此雅兴?”
说话之间,吕惠卿已到近前,笑道:“近日不仅得了好酒,还买了几个绝色佳人,精擅歌舞,若无人共赏,却是扫兴了些。子明万万不能推辞。”
吕惠卿毕竟是当朝宰相,兼之最近以来他一直都非常石越的诸多政策,虽然石越心中一直怀疑韩绛罢相,根本是栽在吕惠卿的阴谋当中。但是既然查无政策,以后又有许多地方还盼着吕惠卿能够配合,此时石越自然不便拂他面子。因笑道:“如此敢不从命?”
吕惠卿哈哈大笑,招呼了从人,竟是与石越并绺而行。二人一路谈笑,说了许多闲话,吕惠卿忽然注视石越,似笑非笑的说道:“熙宁八年一年之内,黄河以北出售矿山、拯灾;扬杭之间发展商业与恢复农业生产;裁并州县、减少不必要的开支;推行官制改革;建忠烈祠、先贤祠;兵器民营化,全面解除持兵禁令……子明几乎是于无声无迹之中,做了大宋百年来众多贤士所不敢想的事情。细细想来,实在让人不得不佩服。”
石越听吕惠卿如数家珍的说出自己的种种政绩,心中亦不由有点得意。特别是河北诸路拯灾,虽然出售矿山使得黄河以北许多商人地主几乎一夜暴富,趁机兼并的事情也并非没有,但是毕竟救灾的问题基本上得到了解决;而扬杭商业圈的发展却使得众多中小商家更加活跃,在海外贸易的刺激下,杭州等地胡人聚居的蕃坊不断扩大,伴随而来的,则是商业规模的扩大,前不久《海事商报》上就报道了一个故事,一个来自大食的商人,一次性向杭州市舶司出售大象牙四百株,大犀角五十株,此外还有珍宝无数,竟然使杭州市舶司无力购买!不得己之下,需要请到民间商号帮忙消化。那个大食商人回程时,买了二十艘福船,装满货物而归。而市舶司在此一次交易中收取的税金,《海事商报》推测可能高达二十万贯。这样的大手笔,让一向号称富甲天下的汴京商人,也要望尘莫及。海外贸易所带来的利润与关税,在熙宁九年极有可能达到五百万贯,除去发展扩建海船水军、兴建港口,建筑归义城与凌牙门城等等资金,应当还能够向朝廷交纳二百万贯我在洪荒我成准圣最新章节至二百五十万贯左右的税收。换句话说,大宋经营海外势力,没有用过朝廷一文钱。如果环南海贸易圈能够在熙宁九年之内建立成熟,那么很多事情就是不可估量了……
想到这些,石越精神一振,抱拳笑道:“这全是皇上英明。”
吕惠卿哈哈笑道:“贤主良辅,相得益彰。”
“若论良辅,相公才是良辅之材。”石越虚伪的客套道。
“岂敢。”吕惠卿微微一笑,神色间却没有半点“岂敢”的意思。又随口说道:“十五日单将军庙公开竞标,兵器生产民营化至关重要的一步,皇上已让子明前往主持,想来子明应当早有章程。”
“在下自当尽力。”
“我以为,这军器一物,与子明在杭州竞标之物不同,不可纯粹以价低者得。”吕惠卿淡淡笑道,如叙家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