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石越惊讶之下,便是生气,继尔又觉荒唐,竟然忘了礼数,亢声说道:“臣绝不敢做这等欺君害民之事!请陛下明察。”
赵顼望了望手中的奏折,又看了一眼石越,微微摇头,道:“卿远在京师,自然不会去做这等事情。但是难保卿的亲戚朋友门客,没有借着卿的名义为所欲为。”
“这……”皇帝这么说后,不仅石越,旁边的众人也都迟疑起来——说石越兼并,的确让人感觉匪夷所思,但是说到他的亲戚朋友门客,那又有谁敢保证呢?就算是石越,也不敢当廷打下这包票。
赵顼淡淡的说道:“这件事情,朕是一定查个水落石出的。钦使去桂州罢免沈起——居然引出数十户百姓联名告状,告的竟然是朕的弘股重臣,翰林学士!”皇帝的语气很平静,但越是如此,就越让人觉得心惊。
石越近乎无礼地直视皇帝良久,忽然缓缓跪下,沉声说道:“陛下,若臣果真做了这样的事情,甘愿受罚!臣亦请陛下查个清楚,为臣洗冤。”
其实当时位高权重的大臣,在各地兼并田产、广置物业,都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似王安石、司马光这样清介的,也是极为少见的。其余之人若说有什么区别,不过就是做得漂亮不漂亮罢了。韩绛、冯京见皇帝如此“小题大作”,早就不以为然。韩绛存心要卖个面子给石越,当下连忙出列说道:“陛下,石越人材难得,岂可因小过而……”
“韩相公。”韩绛的话没有说完,便被石越打断了。石越板着脸,昂然说道:“多谢相公为在下说情。不过若我果真做出这样的事情,则是愧对陛下知遇之恩,又有何面目位列朝堂?臣再无他想,只请陛下遣一能臣查明真相,还臣清白!”
赵顼见石越如此理直气壮,神色稍霁,温言道:“以卿与朕的相知,不比他人。他人若是这种过错,自有国法绳之,用不着朕来生气。但若是卿发生这样的事情,朕须容不得卿去欺压百姓,欺君瞒上。同样——”赵顼又看了一眼奏章,冷冷的说道:“朕一样也容不得有人来污陷朕的重臣!”
“臣谢陛下隆恩!”石越顿首道。
“这件案子,御史中丞蔡确,监察御史蔡承禧去审理,朕要亲自看全部供词。”
※※※
“石子明暗中派人在广南西路诸州县兼并田地?”一辆漂亮的四轮马车内,王倩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的望着清河郡主。
清河郡主抿了抿嘴,轻轻道:“我也是入宫时听太皇太后与太后、皇后聊天时说起的,”她顿了一顿,又补充了一句:“但究竟真相如何,眼下还不得而知。”说完了这一句,她又有些后悔,怕被王倩看出她对这件事情的过份了解与关切,毕竟当时,她与石越,也是曾有过许婚之说的。
但王倩摇了摇头,却显然没有留意到她的心思,“实在不太可能呢,”王倩沉吟道,“石越这个人虽然不怎么样,可也不是目光短浅之辈。只怕是他家的什么人在外面为非作歹吧!”
清河郡主见王倩神情郑重,忽地捂嘴轻笑起来。
“你笑什么?”王倩眨了眨眼,奇怪的问。
清河揶揄的浅笑,轻轻道:“石越的家人,岂不也是你们家吗?他兄长听说是个老实人呢。”
“胡说了,我们家哪会有人在外面惹事生非呀!”王倩一本正经地说道。
“是啊,是啊,是我胡说了——我们家又哪会有人在外面惹事生非呀?”清河郡主拖长声调,学着王倩的语气说道。王倩这才省得清河是在取笑她,呵呵双手,就去胳吱清河。清河郡主一面伸出手来挡,一面取笑道:“你们家的人可了得呢,便是连太皇太后也说桑……”
“太皇太后?太皇太后说桑郎什么了?”事关自己的丈夫,王倩顿时便住了手,紧张的看着清河郡主。
清河郡主眼波流转,嫣然道:“太皇太后说了什么呀?……嗯,你先告诉我今天带我去白水潭学院究竟是做什么?”
王倩眸子转动,笑道:“郡主到了那里,自然就知道了。”
清河郡主撇了撇嘴,笑道:“那桑夫人也自己去问太皇太后好了!”她有意将“桑夫人”三个字咬得极重,语调更是拖得极长,语气中全是戏谑之意。
王倩侧着头,望着清河郡主,笑道:“你告诉我,我也告诉你。如何?”
“遵命,桑夫人。”清河郡主在外人面前端庄娴雅,直似庙里的菩萨,惟有和王倩在一起,才显露出一个妙龄少女活泼的天性,肆意的打闹嘻笑,因此二人闺中之谊,实是非比一般。当下忍住笑说道:“前几日我进宫给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后请安,因听皇后说,淑寿公主很喜欢石学士,皇太后便笑道:‘可惜石越没有孩子。’皇后笑说:‘石夫人鲁郡君韩氏已经有喜了。’皇太后说:‘韩氏聪明剔透,说话行事都得体,哀家倒是很喜欢她。只是听说她本家有个哥哥,却是个硬骨头,办报纸得罪过不少势家,连石越都骂过的,却不知一母同胎,怎的竟生得如此不同?反倒是妹妹好过哥哥。’太皇太后拿着玉如意敲了敲,笑道:‘你却是不知道,她哥哥现在长进不少。结婚之后,一日比一日的稳重。待到明年会试,白水潭学院再考上几十上百的进士,将来这个人可了不得。’——姐姐,你说,太皇太后可不是在夸你的桑郎么?”
王倩出身宰相门第,纵算于普通功名利禄,未必看得太重,但对于皇室的评价,却不能不十分重视,因此也常常会透过清河郡主,以及一些往日熟交的夫人小姐,侧面了解内廷与朝廷的意见,然后小心的提醒桑充国注意。是以婚后,王倩俨然竟成了《汴京新闻》的“幕后总编”,而《汴京新闻》的风格几乎是数日之间,变得更加稳重成熟。外人皆以为桑充国更加历练成熟,却不知道竟是一个女子的功劳。
但是这时候她听到太皇太后那不冷不热的评语,王倩竟是一时怔住了。直到清河郡主唤她,才猛然回过神来,心不在焉的笑道:“都是太皇太后的恩泽。”
清河郡主望了王倩一眼,忽然悠悠叹了口气,轻声说道:“女子嫁了人,果然便一心一意都为着夫君了。”
这一声感慨说得王倩俏脸通红,不由低声啐道:“你也会嫁人的,皇太后亲自为你择婿,你当我不知道呀?”
清河郡主一时间脸如霞染,一直红到耳根,半晌才低声啐道:“你不要胡说八道。”
“我何曾有胡说八道?都说你那未来夫婿是再世潘安呢!”王倩悠悠道:“狄武襄的三公子狄咏——我说也唯有这样的人物,方配得上你。”
但清河郡主的笑容,却似慢慢的僵住了,过了良久,她才苦笑着摇了摇头,却欲言又止。
王倩不料她会这样的神情,关心的问道:“郡主,怎么了?难道竟是不喜欢……”
清河郡主却紧闭着双唇,默不作声。
王倩猜测道:“狄三公子人品出众,难不成郡主竟会是嫌他是个武夫?”
清河郡主轻轻摇头,神情中竟带着些苦涩,过了良久方低声说道:“你可知道蜀国公主的事?”
“蜀国公主?”
“本朝的公主之中,论相貌、才华、品行,谁能在蜀国公主之上?但千挑万选,还是……,王驸马……王驸马对她……原来竟是这般……,以前也有过王驸马风流不羁的传言,听说现在越是变本加厉,竟容小妾轻辱公主,但公主却生怕驸马被降罪,竟一直隐忍着不说,所以竟连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后都被瞒得死死的,丝毫也不知情,若非柔嘉那日撞破几个侍奉公主的宫女私下哭泣议论,便连我,也不知道竟还有这样的事!”
“怎么会这样?”王倩听清河郡主说得含糊,便也聪明的不敢追问。有些事情,女孩子本就不好开口,何况事涉宫闱,更是不便议论。
“听说是因为王驸马觉得自己才华出众,却因娶了公主,阻了他的前程——本朝之法,你也不是不知,蜀国公主是何等尊贵清洁的人物?又哪里会去学那些下贱的女子般去做些无耻之事,讨他欢心?”
王倩一时无语,蜀国公主与驸马王诜之间的事,她也不是全然没听过传言:蜀国公主温柔娴雅,一贯为人称颂,但王诜也是开国功臣之后,文采风流,也是有心做一番大事业的,却因尚主而前程受限,心中颇有不平郁郁,于是纵情于声色,冷落了公主,但公主对他却是一心一意,所以一直瞒着此事,不敢叫皇太后知道。想到这里,她随即便悟到清河郡主为什么会黯然了,于是轻声问道:“郡主是怕狄三公子……”
清河郡主幽幽说道:“本朝的例典,尚宗室之女,便再不可领兵。这为的是严防外戚之乱。狄武襄公之后,只怕也不是甘愿默默无闻的人。我却是实在不愿他日受辱。”
“似王诜那般的人,终是少数。郡主也无须太过介怀,缔姻皇室,是多少人盼也盼不来的荣耀!”
清河郡主涩然道:“是啊,多少人盼也盼不来,所以我倒宁愿嫁个庸碌之人,那么至少还能有郡主的尊荣。”
王倩握起清河郡主的纤手,柔声道:“你是堂堂郡主,有什么好担心的?何况狄咏未必是这样的人,我请桑郎托人帮你询查他的人品德性好了!”一面却岔开话题笑道:“今天我带你去,却是看一位了不起的姑娘。”
“什么了不起的姑娘?”
“她是大程先生的女儿,据说河洛一带的名门望族、少年英杰,为了想娶这个姑娘,把程家的门槛都踏破了,却终是没有一人让程家看得上眼的。”
“啊?”清河郡主轻笑道:“那是个什么样的人儿呀?”
“你见了定会喜欢的,”王倩笑道,“我第一次见到她时,看着她那动静举止,竟要以为自己是个乡下人了,……听说她自搬到白水潭后,虽然深居简出,可却是把白水潭图书馆的书看了个十之七八。若是说起经义道理来,就连二程难她不住,有时候甚至要向她请教呢!前不久做了一篇《问道》,拿着几位大家的著作,提出来十八个问题,石子明听了也连连夸赞,只道是五年以来,除了我爹爹,没有人见识及得上这位小姐。”
“啊,那岂不是个女博士?素来女子无才便是德,只怕太过聪明……”清河郡主说到此处,方觉失言,连忙止住。
王倩却丝毫没有在意,自顾自的说道:“我向来以为自己是女子中的聪慧者,却不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这位姑娘不仅学问道德出众,便是相貌,也是说不出来的可亲可爱。以前我老笑郡主是菩萨,见这位程姑娘,方知郡主是假菩萨,她才是真菩萨。皮肤便如定窑的瓷器一般白润,五官不是五官,竟似是玉雕成的。你见了她,虽不觉得是倾国倾城,却自然而然的觉得可亲可敬,想要和她亲近说话,我虽然是一个女子,也会对她生出喜爱之心哩!”
“若这般说来,这个女子不是天人也似?她闺名唤做什么?”
“程琉,小字唤做‘璃璃’的。郡主见了,便知道了。”
二人一路说着程琉的种种事迹,马车从西面的旧郑门拐了个弯,直奔西南面的戴楼门而去。在将出戴楼门的那一刹,风动车帘,缝隙中王倩竟见两个熟悉的身影从眼前一闪而过。
“他们怎么到京师来了?”她不由得心中纳罕,不明白大哥王雱的书僮,怎么竟到京师来了?
※※※
此时,开封城外北郊的一座小山林中。
石越一身劲装骑于白马之于,挟弯弓在林中穿行。跟在他身后的,是李丁文、陈良、唐康、秦观、刘道冲等人,及一众家丁。
“潜光兄,去桂州调查的人,安排好了吗?”石越淡淡的问。
“公子放心,已经安排好了。我也想明白究竟是谁这么大的胆子,居然敢陷害公子。”李丁文此时的感觉,完全是自己被人家打了一巴掌。
“去宣诏的王焘,不过是中书省的一个小官,我打听了他的底细,他断没有胆子来陷害我。他是迫不得已接了数十个百姓的状纸,又被人暗示,不得已才上报中书门下的。这件事情,背后一定有人弄鬼。唐二叔那边来信了吗?”石越平静的声音中却透出一股寒气。
“还没有。”唐康接过话来,答道:“小弟回家也想了一回,若按那些状纸所说,是有一个人叫石珍的,拿着您的书信,还有一枚大约是伪造的印章,往来诸州县,强买田地。我家中诸位叔伯堂兄,纵有不肖,也不至于如此大胆。”
越漫应一句,举起马鞭顿了顿,忽然道:“若是别人陷害,我也不怕。若果真是跟我的人胆敢如此,我却断不能容他。”
“我们理会得。”众人赶忙齐声答道。
“这件事情,不过三种可能,要么是我自己做的;要么是我们家中门下,果真有人胆大妄为;要么便是有人陷害我。那个石珍干下这么大的勾当,背后没有人撑腰,我定然不信。”
李丁文苦笑着说道:“我看咱们府上也没有人有这种本事。虽然亲戚繁多,门人家丁,也在不少数,难免有不肖之徒,宰相门前七品官,出去便能为恶。但是家中的家规森严,我谅也没有人敢犯,何况又是这样的大手笔。根据现在的线索,那个石珍不是等闲之辈,熙宁七年他运过粮去灾区,得过太常寺颁发的勋章,他配着勋章,拿着莫分真假的印信,也难怪他能得志一时。桂州偏远小郡,那些地方的县官,谁又敢来问公子真假?”
“沈起也不敢吗?”石越厉声反问道,一片栖鸟被他的话惊起,乱糟糟飞上空中。“沈起不是怕事的人,他是敢惹事的人!”
李丁文沉思半晌,说道:“这件事情,还须得从桂州调查起,最要紧的,是抓住那个石珍。只要抓住人,不怕他不说真话。只是,这要是个阴谋,也未免太简单了。既便石珍跑了,那些印信核对一下,就能分出真假了,抓住石珍,不过是可以揪出幕后指使的人而已。谁会这么傻?”
“学士、李先生。”默默跟在后面的刘道冲忽然道:“学生有些话,不知当不当讲?”
“湛渊请说。”石越见是刘道冲,语气稍稍缓和了一点。
“学士,学生一直在琢磨一件事情,这件事情,会给学士带来什么样的损害?皇上对学士一向信任恩宠,为何这次却又大发雷霆?学士身在局中,李先生又是一时受蔽,否则,岂能不明白其中的关键何在?”刘道冲年纪轻轻,虽然是外出打猎,却也是一身道袍,只是骑着一匹黄马,夹在众人之间,未免有点不伦不类,不过他自己却旁若无人,非常自在。
石越与李丁文听了这番话,均觉心中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二人连忙跳下马来,低头思索起来。片刻之后,二人同时轻轻“啊”了一声,石越叹了口气,说道:“原来如此!”李丁文却苦笑道:“吕吉甫真是了不得。”
刘道冲也叹了口气,说道:“吕吉甫的确了不得。眼下要应付过这一关,一时间竟也难觅良策。”
“是啊,一时间也难有良策。”石越也开始苦笑起来。他拿着鞭子,不停的在手中轻轻敲打,苦苦思索。李丁文与刘道冲也默默不语,垂首苦思。
唐康等人迷茫的望着三人,不知道他们在闹什么玄虚。唐康皱着眉,苦苦思索着,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忽的长吐了一口气,说道:“我总算明白了,原来如此。”
秦观蹑手蹑脚走到唐康身边,笑着低声问道:“康时,究竟这件事的奥妙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