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广陵春雨114【江南有佳人】宋云垂头丧气地离开后,陆沉返回书房,陷入长久的沉思。朝堂之上的明争暗斗初现端倪,不论宋云这厮的话有几分真,至少可以证明一件事,那就是天子这次召集十二名边军武将入京,是想通过这批新生力量给迂腐混浊的朝堂注入一股清流活水。宋云以为陆沉天真懵懂,或许这也是京中很多人下意识的想法,毕竟在他们看来边军武将大多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人物。纵然在军事上有所擅长,对于人心鬼蜮仍然是绝对的门外汉。但是他不知道陆沉有很多看透世事人情的长辈,兼之他本人也非一根肠子通到底的粗人。从今天这场谈话可知,天子对于这批年轻的边军武将寄予厚望,但是下面的臣子却不太愿意让步。正所谓直言劝谏才是忠臣,文臣若想青史留名,不反对天子的决定又如何能称为真正的清流。陛下想做什么,我们便要反对什么,如此可谓众正盈朝。当然这不能代表所有大臣的想法,尤其是像左相和部堂高官这些大人物,他们看待问题不会如此肤浅。只是李道彦真会派人来找自己?陆沉总觉得这件事有些奇怪,按照萧望之对这位老相爷的评价,此人行事深谋远虑谋而后动,极少会主动站出来表明立场,一般都是暗示别人去做。宋云的话很容易分辨真假,想来京中也没人敢假冒那位李三郎。这重重迷雾掩藏下,各方人马的目的委实不好判断。陆沉虽然不想牵扯进朝堂风浪,却也知道自己的身份委实有些尴尬。天子召集的边军武将之中,靖州都督府形同整体,而且厉冰雪的女儿身能为她带来很多便利,一般人也不敢撩拨厉大都督的掌上明珠。但是陆沉不同,旁人不可能知道萧望之视他如子侄,这样一个看起来毫无根基人脉的商贾之子,又被厉天润推出来作为江北大捷的首功之臣,确实是用来改变局势的最佳棋子。所谓宴无好宴,别看宋云说得天花乱坠,只要陆沉上钩答应这场宴请,他用脚指头都能想象出来后续会发生什么事情。无非是收下当狗,或者杀鸡儆猴。再不济,也可以让陆沉迷失在这繁华京城的十丈软红之中,让天子对于这批边军武将的器重变成笑话。现在陆沉需要弄明白的是,这个突兀冒出来的李三郎究竟是自作主张还是受人蛊惑,总之他不相信这会是李道彦的手笔。其次自然是他如何能够避开这股风浪,如果实在避不开又怎样防止可能出现的麻烦,以及是否能火中取栗。想到这儿,陆沉便将陈舒喊来,淡然道:“这两天你不必守在府里,去城内看看咱家的店铺生意。另外,你代我去办两件事。”陈舒恭敬地应下,凝神屏气地听着。且不提这两人在房中密议,单说宋云离开这座宅子后,一路喟叹着来到几条街外的矾楼。这座矾楼乃是京中极有名的消遣去处,历来是权贵子弟们赏花听曲的温柔乡。宋云懒得理会知客讨好的笑容,径直来到后面一座临湖小楼,上到三层还未进门就听到里面连绵不断的谈笑声。他连忙换上谦卑的神情,又带着几分惶恐之意,毕恭毕敬地走进去,对坐在主位上衣着华贵俊眼修眉的年轻人行礼道:“三少爷。”年轻人左手揽着一位年方二八体态轻盈的美人,右手拿着酒盏放在她的樱桃小口之旁,笑容轻浮地强逼她喝下满满一盏酒,旁边有几个年岁相仿的男子正在起哄。美人含羞带怯,欲拒还迎。直到她将一盏酒缓缓饮下,席间响起一片叫好声,年轻人才放过她,转头望着一直保持躬身行礼姿态的宋云,幽幽道:“人呢?”雅间之内猛地寂静无声。宋云心中一紧,愧然道:“小人办事不力,请三少爷责罚!”“你啊……”年轻人淡淡地笑着,笑容瞬间褪去化作一片厉色,寒声道:“真是一个废物!”他抬手将酒盏砸出去,宋云不敢有丝毫闪避的动作,任由酒盏砸在自己前胸,然后忙不迭地躬身道:“三少爷请息怒,切莫伤了身子。”其他人沉默地看着,不敢出言相劝。依偎在年轻人身旁的美人面色微白,同样不敢发出声音,唯恐惹到身边这位喜怒无常的权贵子弟。宋云当然不只是国子监的读书人,否则他也没有资格进入这座小楼,然而他的父亲不过是区区四品官,对方的祖父却是权倾朝野的左相。莫说只是挨了一记酒盏,就算是再粗暴的对待,只要不会危及性命,他都会强行忍耐下来。年轻人轻哼一声,面无表情地说道:“说说吧,究竟怎么回事。”宋云连忙将先前的谈话简略复述一遍,又道:“三少爷,这陆沉就是个一根筋的武将,根本不懂京中的门道。小人对他说得十分清楚明白,他却毫不在意,可见是个懵懂无知的粗人。”年轻人便是李道彦最小的孙子,大名李云义,京中衙内皆称呼其为李三郎。李云义对宋云的话不置可否,拍拍美人的脸蛋让她离去,其余闲杂人等尽皆屏退,然后看着左手边那个年轻人说道:“伱来分析一下。”那个年轻人丰神俊朗,端的生着一副好相貌。宋云见李云义这般姿态,心里不禁十分嫉恨。权贵身边的圈子当然也分亲疏远近,宋云不知道替这李三郎做了多少腌臜事才能挤进来,然而无论他如何卖力,在李云义心中的地位始终比不过这位名叫顾全武的学子。包括今日他去邀请陆沉,也是这顾全武出谋划策,可他却能坐在楼中风花雪月,自己要去陆宅卖弄唇舌。顾全武并未在意宋云阴冷的目光,沉吟道:“公子,先前在下便说过,陛下此番调边军年轻武将入京,所谋只有两条。其一是通过提拔这些年轻武将达成另设江北诸军的目的,其二则是通过人员的更替,将边军大将调入京军,从而调整军中的格局。这两个目的殊途同归,都是要进一步扩充边军的实力,增强北伐的决心。”李云义信服地点点头。顾全武又道:“对于相爷而言,这番调动肯定要阻止,毕竟北伐一事于国于民没有益处,但也不能公开反对陛下,这不符合人臣之道。尤其是相爷位高权重,轻易不便表态,若公子能够解决这个问题,倒也不枉相爷对公子的疼爱之情。”李云义笑了起来,拍拍顾全武的肩膀说道:“知我者顾兄也。”顾全武垂首致意。李云义沉思片刻,继而对众人说道:“这件事暂时不要泄露风声,让祖父知道他肯定不会允许我出手,都听清楚了没有?”众人无不恭敬应下,顾全武垂下眼帘,目光晦涩。李云义饮了一口酒,冷笑道:“既然这个陆沉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咱们就帮他在京城扬名,也让陛下看清楚,他看重的名将种子是个什么玩意儿。”顾全武心领神会地说道:“公子之意,直取中军?”李云义颔首道:“这批边军武将中,靖州那些人不好招惹,也没有必要再去逗那个女疯子。”他说这句话的时候,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众人自然知道历来骄纵霸道的李三郎在那个“女疯子”手里吃过大亏,却也不敢在这个时候表露分毫。李云义继续说道:“让顾婉儿去找那个陆沉,先住进陆宅再闹出点风波。”顾全武登时了然,不急不缓地说道:“公子此举倒是一招好棋,就怕时间上来不及。”李云义笑道:“陛下这段时间有很多烦心事,暂时还没有精力理会这些边军武将,十来天的功夫应该够了。”他望着宋云说道:“这件事若是再办不好,可别怪我不念旧情。”宋云心中凛然,连忙躬身应道:“小人明白,请三少爷放心。”……陆沉来到京城的第五天,依旧没有出过门,那些拜帖仍然安静地躺在书桌上。一大清早,兵部衙门来人告知,边军十二位年轻武将昨日到齐,兵部尚书今日将会上奏天子,因此陛下随时都有可能召他们觐见,让陆沉这段时间不要擅自离开。午后时分,陆沉正在房中参悟上玄经,陈舒赶来禀道:“少爷,外面有人送来一张名帖。”陆沉起身接过一看,只见这是一张非常精致的名帖,上面写着秀气的簪花小楷。“顾婉儿?这是何人?”陆沉翻来覆去地看着,随后不解地问道。陈舒低声说道:“京中有五大花魁,皆是色艺双绝的清倌人,这顾婉儿便是其中之一。”陆沉望着名帖上那句简单的问候,失笑道:“她来找我做什么?”陈舒的神情略显奇怪,答道:“她的侍女说,听闻少爷是为国征战的少年英雄,这顾婉儿心生仰慕,因此自己靡费千金脱籍,愿入府中为少爷斟茶递水侍奉左右。”陆沉怔怔地看着他,两人大眼对小眼。片刻过后,陆沉悠然感慨道:“不愧是天子脚下首善之地,这些人出手真是不同凡响啊。”陈舒尴尬赔笑。陆沉见他没有离去的意思,便将名帖递回去,淡然道:“你转告这位顾花魁的侍女,就说我福浅缘薄,受不起她这般看重,让她过好自己的生活。”陈舒接过名帖,又道:“少爷,此事恐怕有些麻烦。”陆沉问道:“怎么了?”陈舒叹道:“人已经来了,一辆普通的马车,一个车夫外带一个侍女,就在咱家的大门外等着。”陆沉想了想,平静地说道:“这有何难?让她回去,如果她不肯,那就让她在外面待着,爱待多久待多久。”他转身向房内走去。陈舒哑然失笑,点头道:“是,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