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君上重视,可卫鞅对这件事并不抱太大的信心。
秦君也知道困难重重,勉励了几句后,卫鞅道:“鞅所学,刑名之法、制政之言。先师尸子曾言,从道必吉,反道必凶,如影如响。”
“臣所学,大道也,非狡诈舌辩之术。既知道,可知齐必难从。”
秦君叹息道:“墨家日大,终为诸国之祸。反墨,此天下诸侯之大道也。”
卫鞅苦笑道:“君上既知道,应知齐属天下,而天下不是齐。天下诸侯之大道,于齐而言却是狭路。现在君上让我去齐国说大道,这就像是和一个家里失火的人说不要去取水灭火不然别人会渴一样,恐怕是难以成功的。”
卫鞅所学,都是些堂堂正正之道,可以说他刑罚严苛,但这也是堂堂正正之道。
治民、严法、练兵,然后国势之强,便可胜,根本不需要那些蝇营狗苟之计。
秦君闻言,许久不语,半晌道:“我也知你学的是大道,也知治国强军需用大道。可终究……秦国比泗上晚了三十年。”
“或者,不止三十年。泗上的那些铁器机械火药种子之物,至少又抵得上三五十年,近百年的差距,只怕正道已经走不通,只能走狭路以险胜了。”
“吴子劝谏,若是此番还不能制住墨家,便要考虑西迁西撤之事了。我也知道极西之地有富庶之土,也有容易征伐国野控制的人口,可除非到万不得已,又怎么肯这么做?”
“这些年我观墨家行事,方知何谓大道阳谋。”
卫鞅亦叹道:“君上之言极是。不说治国行政,单说外交纵横之法,墨家也一直在走大道阳谋。”
“如此番灭楚,墨家蛰伏三十年谋划,不曾靠相约而攻分土的舌辩外交之术,而是在等我军夺西河、赵人攻中山的机会。”
“而我军夺西河,又源于更早年墨家入蜀占南郑;赵攻中山,又源于昔年中山复国;而中山复国,又源于魏赵反目;魏赵反目,又源于墨家于泗上崛起,在齐衰落之际占据泗上使得魏不得南下泗上只能北进……”
“三十年谋划至今,大势已成,诸侯若想得胜,实在太难。”
秦君哎了一声,唏嘘不已,半晌道:“我岂不知?是故寡人才放弃西河,与诸侯反墨,再不相制数年之后墨家将可平推天下,问鼎洛邑。”
“可如今墨家攻胶东,齐人如果退兵回胶东、或者在尚未准备好的情况下和韩卫联军攻宋地,都于大局不利。”
见卫鞅还想说点什么,秦君打断道:“我知你说的救火与渴死的意思,可终究还是要尝试一下的。”
“此时攻宋,败多胜少。一旦战败,齐必亡、韩必弱,数年之间,三五年后,墨家便可问鼎而致无人能挡。”
“卿既知大势,便知此事需要死中求活,必要齐放弃临淄不管,拉长战线,屯兵于卫、韩之地,诸侯合力,半年之后准备充足,胜算方多。”
卫鞅见秦君这样说了,只好垂首道:“如此,臣请试之。”
是夜,卫鞅前去拜会齐相田鞠,一番口感舌燥之后,田鞠不为所动,回道:“若再不攻宋以迫墨家退兵,齐危在旦夕。天下之势,非齐之势!”
卫鞅劝道:“可齐属于天下。若天下都归于墨,齐难道会挪移到天下之外吗?”
“如今秦可出面保证,将来齐人复国,若有诸侯侵占,秦必讨之!”
田鞠大笑道:“若盟誓有用,昔年穆公之时,郑城早被攻破。若盟誓有用,烛之武舌辩之术再有用,穆公又岂能退兵?”
“穆公背盟而称霸、晋文无礼而践土称雄、勾践无耻尝粪而为王……反倒是信守盟约之辈,皆宋襄之类!”
“大争之世,战国群雄,无耻无义无信者方可称霸。前史之鉴,齐人不可信盟誓之言。”
一番话正刺到了秦国的伤口上,背盟的事多了去了,比如晋阳城下知名的唇亡齿寒杀盟友,但烛之武五言退秦的事,用在这里更为合适。
田鞠见卫鞅不能言,反问道:“昔者烛之武五言退秦,句句言利,却不见有秦人劝穆公若是退兵则背盟;若是背盟则天下人无信;若是天下人无信则天下必乱;天下乱则人皆有野心;人皆有野心则诸侯尊卑无人遵守……”
“若论大势,谁都能谈,难不成今日天下大乱都是因为穆公当年听信了烛之武的话求利而不尊义退兵的缘故吗?但自古而来,皆为小利,少有大义。”
“齐若弃临淄,将来纵然收复,民众墨家已深各言平等、不羞于求利,如何统治?”
“齐若弃临淄,秦国今日答应主持公道,不使各国攻齐,若是明日背盟,又将如何?”
卫鞅道:“齐、秦相隔千里。齐地秦不能得,又岂能让韩魏赵得到而壮大?”
田鞠冷笑道:“南阳、南郑、江汉皆膏腴地。秦国到时候会为了齐国而不去取抢此三地,反倒是能为了齐国和韩赵魏开战?这话说的,你自己信吗?”
“况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