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豹猛然警醒,听着这一番对赵侯没有半分尊重只是当成个工具的话,喃喃道:“你们自称敬爱天帝鬼神,可你们却缺乏丝毫的敬畏之心,你们心中竟对贵胄诸侯疏无半分敬意,又如何能敬天?”
使者笑道:“民为神主,民众希望天帝爱民,所以天帝爱民。而不是因为天帝爱民,所以爱民是对的。都是爱民,其义不同。”
“《誓》言,民之所欲、天必从之。天生万物乃至人,人民得利,那便是天帝鬼神之愿。我们敬天帝鬼神,故而要利天下。竖刁、易牙对齐桓百般顺从,那并不是敬;比干劝谏纣王,这才是敬。”
“至于贵胄诸侯……您多读书,自然知晓昔年白公胜之乱王子闾之事,后世皆称其仁,子墨子言王子闾算不得仁,真正的仁应该是借此机会登上楚王之位,平定叛乱、安抚楚民。因为‘礼’的尊卑,宁可自杀也不僭越,民众受苦,这算得什么仁呢?”
“所以我们不是在支持公子章,而是在支持一个可能使得赵国民众过得更好的人为君。两害相权取其轻,公子章略胜于公子朝,故而支持公子章。若是公子章身死,赵氏子孙多矣,公子朝有弑君之名、勾结魏族之实,难道还没有人站出来愿意为君复仇吗?”
西门豹沉默许久,终于明白魏国的战略犯了一个大错。
从齐墨战争爆发到南济水之战、吴起城重泉再到秦国变法开启内乱将至,魏国的局面虽然难看,但在魏击、公叔痤、西门豹等人看来,并非没有一线生机。
他们知道吴起的本事,又因为西河的仇怨,使得秦国的威胁就在不远的将来。
赵国如果再对魏国有什么威胁,那可真是四面受敌了。所以干涉战争打响,便不可能停下来,停下来也意味着魏赵之间彻底闹掰,结盟是不可能的了,一旦魏国受到攻击,赵国不但不会帮忙,说不准还要在背后插一刀。
既是这样,还不如先把北线的局面打开。
高柳出兵的事早有耳闻,作为整个战局的一部分,西门豹知道魏击和公叔痤的战略,以漳水之西为预设战场,利用靠近魏国河东精华地的后勤优势,依靠围困赵都中牟,引诱高柳的援军渡河决战,利用西河武卒一举将公子章所能利用的野战兵力击溃,从而彻底扭转赵国的政局,扶植公子朝使得魏赵之间继续亲密无间。
这个战略所设想的一点没错,如果决战的话成功率也很高,只是……如那墨家使者所言,赵都不是墨家必救之地,公子章也不是墨家必依之人,墨家不愿意决战可以不决战,可以慢慢在赵国内部找别的代理人。
到时候无非就是拖。高柳在北境,魏国拖得起吗?魏国不出兵,公子朝那点兵力又打得下高柳吗?
墨家随便拖,拖到就算高柳没了,泗上可曾有半点损失?
魏国怎么拖?拖上三年五载,拖到楚国大军夺回大梁、拖到吴起带着秦人武卒越过洛水、拖到墨家高歌猛进从成阳一路打进河东?
墨家的精华地是泗上,要对泗上动手,需要考虑齐、楚、韩、宋的态度。
西门豹闭口不言,他知晓墨家的辩术难敌,也知道墨家这其实就是在谈判,而谈判的一大技巧就是处处从对方的角度去谈。
墨家之所以谈,那是因为墨家还是希望公子章上位从而实现和平的。
墨家之所以有底气,那是因为大不了不谈,自己舍弃二分的利益,把魏国彻底拉入十分的深渊。
许久的安静之后,西门豹叹息道:“君命不可不遵,纵然有利于魏,可君侯之命也不是可以违背的。墨家不也是一样嘛,难道墨家的将帅就是可以违背巨子的命令吗?墨家难道就不讲忠诚吗?既然你们讲忠诚,又为什么要去为难一个忠贞之臣呢?”
那使者翻了翻眼睛道:“恶来还对纣王忠诚呢,武王执而诛之,那便是武王欲让天下人不忠?”
西门豹不愿意再继续和墨家这些人辩论下去,双方的义根本不同,鸡同鸭讲,哪里会有正常的辩论?一个连黑白的定义都不相同的双方,争辩这些都无意义。
沉思许久,西门豹道:“如此,请让我报之君上。”
那使者点点头又摇摇头道:“报之可以,但是时间不能给你太多。最多十五日。”
“十五日,可以让漳水以西的魏军疾驰而来与你会和,到时候我军被动,你也可以算作是在拖延时间。”
“况且我闻之,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有利于国则为之、不利于则止之。若是十余日内仍旧没有答复,亦或是我们的斥候发觉漳水以西的魏人移动,我军必攻之。”
“邯郸城内,尚有数万农兵,野战对阵,前后夹击,胜负不需我说。”
西门豹怒道:“十五日!十五日如何能到安邑再返回?不得君命而撤军,岂非重罪?”
那使者笑道:“素闻,文侯死前……”
西门豹怒斥道:“文侯薨!诸侯逝为薨!”
使者笑着改口道:“薨薨薨……文侯薨前,托国事于段干木、田子方、北门可、吴起与君。如今段干木、田子方、北门可皆逝,吴起奔秦,唯独您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