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田午看来,既已失败,那么最好的结果就是体面的媾和。
但现在,墨家在谷邑的一些举动,让田午极为不安:墨家做那些,莫不是想要长久占据济水?
真要那样的话,体面的媾和似乎都没有可能。
而这一战对于田和家族来说,更是一场难以弥补的失败:田和想要在死前为儿子铺路,却不想这路没铺好不说,反而砸了自己的脚。
也就是说,从南济水之战的结果传到这里的那一刻,要考虑的就不是获胜之后的田和的态度,而是要考虑失败之下田和的态度。
若是获胜,田和威望如日中天,君权威严,说废掉田午宗子身份就可以废掉田午的宗子身份。
而如今已败,就算返回临淄,大军在手,田和威望全无,公子郯蠢蠢欲动,这时候不要说不可能和自己的亲生儿子反目,就是想要反目也要考虑会不会儿子先干掉自己。
田庆的话已经说的很明白了,田午也终于想通了其中的关键。他之前是用一种静止的眼光却看待事件的发展,用田和威望中天的态度去考虑自己不遵父命返回临淄的后果,所以才会有些担忧。
现在墨家大军已经兵临平阴,这时候父亲不敢说半句狠话,只怕还要求着自己回军。
田午再次请教道:“那么依您之见,应该如何?”
田庆道:“如今的局面,墨家围困平阴,如水边垂钓之人,等我们上钩。大军不分兵,尚且未必能胜过墨家,况于分兵疾进?”
“鞔之适主力在平阴济水、公造冶之军就在费地环顾。我军若撤,公造冶帅军疲扰,鞔之适伏兵在前,我军焉能不败?”
“如今武城在手,却是一处可以阻挡公造冶疲扰的要地。”
田午有些不明白,问道:“您刚刚说,分兵必败。鞔之适曾战于潡水、公造冶亦在最邑成名,武城若守,难道不是分兵吗?”
田庆笑道:“墨家有个最大的软肋,那就是他们的义。”
“武城一定要留下军队才能阻碍公造冶的追击吗?”
“我大军先行,公造冶必帅军尾随。我留下精兵三千在武城,亟待公造冶大军靠近,立刻焚烧武城。”
“武城三万余户,若成焦土,粮食、房屋这些,墨家管不管?不管,他们的义又怎么遵守?”
“管,公造冶的那万余士卒难道还能追击吗?他们为了他们的义,必然要留在武城救援,扑灭火灾、运转粮食、建造茅屋。”
“他们的义,是他们可以立于泗上的根基。而我们可以为贵族的根基,是源于天下已有的义、礼,以及我们的姓氏。”
“我们烧了武城,屠戮万人,依旧是贵族。墨家放任武城不管,那么他们就不是墨家,也就失去了义。没有了义,鞔之适不过鞋匠、公造冶不过铸客、禽滑厘不过市井游侠,他们如何能据泗上?”
田午幡然醒悟,拜道:“您的话,如同夏日劈开乌云的雷电,是我太过愚钝,竟然不能理解这样的妙计。”
“若是在武城防火、焚烧城外宿麦,大火必三日不绝,公造冶必要留下救火救灾。到时候我们便可疾驰五日,脱离接触,使得公造冶追之不及。”
“若他救火之后急追,我们可设伏与山间,伏兵大起,弓弩攒射,使之灭亡。”
“若他不追,我军便可从容越过鲁境,抵达汶水。”
“只是……只是如此一说,费地之民只怕再不肯入齐啊。”
田庆大笑道:“公子缪矣。”
“费国之事,不在费民,而在齐、墨。昔年武王伐纣,周公平三监之乱,殷商之民难道都死了吗?他们如今或居宋地、或于朝鲜,难道又以从周为耻?仲尼乃商汤之后,尚且说郁郁乎文哉吾从周。”
“墨家不除,齐便不能得费。墨家若湮,费自属齐,民纵有怨,十载可忘。”
说到关键吹,田庆冷笑一声道:“岂不闻当年巫马子谓子墨子曰:‘我与子异,我不能兼爱。我爱邹人于越人,爱鲁人于邹人,爱我乡人于鲁人,爱我家人于乡人,爱我亲于我家人,爱我身于吾亲,以为近我也’。”
“墨家如今谈兼爱、谈天下人属天下,那么……我倒要看看,我若焚烧了武城、屠戮了武城,墨家还能如何说服泗上之人爱天下人?”
“既说爱,那么齐人杀了费人、烧了武城、淫亵侮辱他们的妻子姐妹母亲女儿,难道费人还能爱齐人吗?”
“若不能,墨家的义,便不是对的。经此一战,墨家兼爱之说,被我破矣!”
“噫!异端之学隳于我手,青史必留名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