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近侍此时何能顾得上到底算是妨碍守城的叛乱、还是属于楚人攻城术的一种的区别,只求能够墨者快点出面解决掉城内的混乱。
却不想他连连答应之后,墨子依旧没有答应,反道:“就算这些人算作楚人攻城术的一部分,可守城也需要城内国人的许可啊。否则又有谁拿弓矢戈矛去抵御呢?”
“如今城内民心浮动,难道你没有听过当年卫国之乱吗?”
“昔年卫侯欲与楚,国人不欲,故出其君,以悦于晋。如今商丘城内国人,不欲战,只怕也会出其君吧?”
近侍脸色微变,他知道这个故事。当年卫侯擅自决定叛晋亲楚,城内国人大为不满,加上怕晋国报复,贵族稍微一煽动,国人直接暴乱流放了他们的国君,来取悦晋人。
国都的居民,尤其是小国的国度居民,经常干政,动辄暴动,他们心里都清楚自己的利益所在。
现如今城内之事,只有城头上的墨者可以出面调解。可墨子既然问出来这番话,很显然意思就是不认为民众的心意还是要遵从的。
近侍抹了抹额头的血,哭诉道:“可是原本民众是愿意防守的啊。若不是粮仓被烧,还有那些人煽动,民众一定会跟随墨翟现在在城墙防守,而不是一同去围攻宫室啊!”
墨子叹了口气,说道:“商丘的民众为什么要防守呢?墨家讲利,你回去问问你的君上,可曾给了国人什么利吗?”
“昔年狄人伐卫,卫懿公很喜欢养鹤,鹤有乘坐轩车的。卫国要和狄人打仗,国中之人被授予兵器者都说:让鹤去打仗,鹤实际上享受俸禄有官位,我们哪会打仗啊,让您的鹤去打嘛!”
“这是一样的道理啊。民众得到了什么利呢?”
“昔年长勺之前,曹刿问鲁侯何以战,鲁侯说大大小小的诉讼案件,即使不能一一明察,也会根据实情合理裁决,由此才可堪堪一战。”
“如今楚人远胜齐桓之师,这道理却也是一样的,民众的案件诉讼,宋公可都一一处理了吗?”
“昔年公子鲍为人贤明,对国人以礼相待,当时宋国发生饥荒,公子鲍把粮食全部拿出来施舍。对年纪在七十岁以上的,没有不送东西的,还按时令加送珍贵食品。没有一天不进出六卿的大门。对国内有才能的人,没有不加事奉的。”
“于是国人用命,不惜死战。这道理也是一样的啊。子田如今可能做到对七十岁以上的赠送食物、对国内有才能的人都加以利用吗?”
墨子质问之后,又道:“如果这几件事都不能做到,那么又怎么能得到民众的支持呢?”
他看了一眼近侍,缓缓说道:“你再回去问问你的君上,他知道自己做错了吗?如果知道自己做错了,那么便未必就不能补救,或许还可以得到民众的支持啊,这城还是守得住的。”
近侍咬牙道:“墨翟先生,如今城内甲士作乱,我冒死才得以冲到城墙,又怎么能够回去呢?”
“就算我能够再冒死冲进去,那么又怎么可能再出来呢?”
墨子淡然道:“无妨,我派两名弟子跟随你回去,晾那些人也不敢阻挡。至于出来,则也无必要,若是宋公知错,可以在宫室内焚烧椽木做烟尘,我就能够知晓,也能够帮助传达宋公的意思与民众了。”
说罢,点了两人的名字,两名弟子持剑上前,墨子道:“且护送他回去,只说是我派你们去的。”
两名弟子面无惧色,冷漠淡然地点头答允。
那近侍知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于是拜谢,跟随两名墨家弟子朝着宫室而去。
适松了口气,看来墨子已经铁石了心,不会再改变初衷了。
他看了城内的某处,许久像是自言自语喃喃道:“雪中送炭,只怕此时尚未是至寒之时。”
公造冶听到了适的自言自语,叹了口气摇头,没有作答。
那名近侍离开后不久,叛乱贵族这边也派人来见了墨子,来的人正是小司寇。
小司寇位不高、权不重,但是职责很特殊。
所谓“致万民而询焉:一曰询国危,二曰询国迁,三曰询立君”,平时小司寇是没有什么力量的,但在职责上,如果出现国家危亡、准备迁都、废立国君这样的事,小司寇都是要出面询问城内万民的意见的。
小司寇拜见了墨子之后,开口就讲了一个故事。
“墨翟先生,我听闻昔年莒子庚舆虐而好剑,苟铸剑,必试诸人。国人患之,于是逐之。”
“您认为莒国国人的做法,是合乎墨家的道义的吗?”
墨子点头,这件事不消说,自然是符合道义的。莒国国君喜欢剑,一旦铸剑成功,总要拿着杀人,于是国人就把他放逐了让他滚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