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嬷嬷说着话,心根里就觉得替自家小姐委屈,忍不住噼里啪啦地就落下泪珠子来。
她这抽抽搭搭地哭,月华心里就不落忍,赶紧将她从脚榻上搀扶起来。
“是我一时气恼,委屈了嬷嬷了。实在是今日太皇太后一句话,犹如青天白日的霹雳一般,令我心里塞满了乱麻,忍不住口不择言。你可知道,如今我们的处境怕是要愈加难了,那廉氏心心念念要将凌烟送进宫里的,我坏了她的好事,能有咱好瓜落吃么?心里肯定将我当做那眼中钉,肉中刺一般了。”
魏嬷嬷就着月华的手站起身来,慌忙搀扶着月华重新在床榻上坐下了:“既然如此,小姐为何不应下了太皇太后,那可是泼天的福气,正是否极泰来,无上的荣光,那廉氏还敢轻看咱吗?”
“福兮,祸所倚,各位舅爷们都想把女儿送进宫里谋求荣华富贵,其实他们的心里也是跟窗纸一样透亮儿的,这个位子摇摇欲坠,摔下来就是粉身碎骨啊。”
“富贵险中求,的确是这样的理儿。”
月华摇摇头:“嬷嬷那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说一句大不逆的话,先皇驾崩得早,太皇太后依仗了常家的权势,把持了大半个朝政,辅佐当今少年帝王,那是功劳。但是她老人家高高在上,恐怕还不知道常家人借助她的庇护,做下了多少嚣张跋扈的错事。而且,在朝堂之上,结党营私,党同伐异,这都是大忌!
少年皇帝或许感恩,也或许是忌惮,处处忍让,但是一朝太皇太后不在了,你觉得皇帝他还会放任常家这样放肆吗?恐怕第一个拿来开刀的,就是这常家送到他枕边的女儿!”
“啊?”魏嬷嬷一脸惊惧,俄而变成不可置信:“常家如今除了侯爷,其他几位爷全都在朝中官居要位,风生水起,二舅爷手握重兵,劳苦功高,咱二太爷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右相,门生遍地,常家正得皇帝器重,小姐多虑了。”
月华从窗子里望出去,香澈正手里拿着细杆子反复敲打着被褥,被褥上的灰尘腾起来,然后落下去,发出“噗噗”的沉闷声响,就像是敲打在皮肉里一般,并不陌生。
“魏嬷嬷,你可知道,我当初为什么心甘情愿地听大舅母的指挥,尽心尽力帮她操持侯爷府的杂事?”
魏嬷嬷不懂月华为何突然就转了话风,看向她的目光里却是多了两分敬意:“这样好歹也在侯府混个一席之地,不被别人轻慢。看咱府里人如今对小姐您的态度就知道,您当初的决定是对的。”
月华斩钉截铁地摇摇头,悠悠地叹息一声,像长夜一般幽凉。
“你错了,魏嬷嬷。我心底只是不想做一只耳目闭塞的鸟,被关在这冷僻的角落里,一辈子的命运听从廉氏的随意摆布,因为孤陋寡闻而无能为力。这样,好歹能有个见识,见识广博了,即便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好歹心胸豁亮,撑得起命运的大起大落。也不会像阿娘一样,一辈子眼中只有一个人,一片天,天塌了,就不想再活下去,一把利刃了结了自己,寻求解脱。
我自记事起,阿爹常年征战在外,聚少离多,我与阿娘在清冷的长夜里,唯一的消遣,就是坐在烛台前将手里的针线细细密密地衍生出一副副艳丽绝伦的刺绣来。在我懵懵懂懂的瞌睡里,满是阿娘手里仿佛永远都扯不到尽头的丝线,比思念还要长,比牵绊还要密。还有摇曳的烛影里,阿娘偶尔望着窗外的一地月华,一声声的幽凉长叹,
她给我起名字叫月华,她说是‘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的意思,她将自己托付给了阿爹,为他活了一辈子,想了一辈子,最后阿爹走了,她就毫不犹豫地果真跟随着去了。魏嬷嬷,我不想像阿娘那样活着,我也不要做那随波千万里的滟滟月色,我褚月华想做的,是长随皓月腾碧空的月华,绝不入宫门,为一个薄情男儿葬送一生荣华!”
魏嬷嬷怔怔地望着自家小姐,突然就觉得有些微陌生,月华向来羞于同自己谈论将来的婚姻大事,提起来便缄口不言,她只道是女儿家羞涩,自己却是夜里辗转反侧,替她忧虑难眠。哪曾想到,这羸弱的小女儿竟然是有这样高傲的志气和不甘的劲头?在这一点上,多像自家姑爷,那位铁骨铮铮的护国将军!
难道自己真的做错了?
“就是为此,小姐难道就不想放手一搏么?常家如今在朝中正是如日中天,外有常家帮衬,宫中有太皇太后筹谋,待到稳固了位子,谁能奈何?您看几位舅老爷全都眼巴巴地盯着,他们审时度势,拿捏得难道还不及咱们这些妇道人家?”
月华犹自有些感伤,说着话音里忍不住就有些哽咽,强自忍住泪意,压低声音道:“我经常能在前院走动,听别人谈论国事杂闻,所以,魏嬷嬷,我知道,物极必反,常家快不行了。当今少年帝王睿智果决,识明智审,不拘一格启用白衣卿相邵子卿,如今已经在逐步蚕食常家势力,一统朝政。
太皇太后力不从心,才会想着故技重施,让常家的女儿进宫,做最后垂死的挣扎!而几位大爷,他们心里想的,那是保全自己的权势,谁会真正顾虑女儿的一生喜乐安平?我外公早就有远见,所以才会在临终之时,将侯爷的爵位传给最为怯懦无能的大舅父,怕就是一条退路。”
魏嬷嬷心里一紧,好像是被谁狠狠地击了一拳,顿时颤颤巍巍地摇晃起来:“如此说来,我这岂不是害了小姐?可如何是好?婆子糊涂!”
月华将心里的话全都吐露出来,整个人也像被掏空了一般,虚浮而无助,软绵绵地靠在床柱上面,伸手按按袖间的玉牌,苦涩一笑:“怎么办?我能怎么办呢?若是太皇太后果真一道懿旨下来,我还不是一样要一顶轿子送进去,将自己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