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狐县县城那狭小简陋的县衙大堂，此刻可谓是热闹非凡，挤满了人。</p>
尽管县衙外面已经是漆黑一片万籁俱寂，但大堂内却是张灯结彩，大摆宴席，美酒佳肴一道又一道被呈上来。</p>
就算这种小地方找不到什么上得了台面的歌姬舞姬，方重勇还是派人找几个乐师奏乐，活跃活跃气氛。</p>
这让此番公干到此的李白，感觉很是受宠若惊。</p>
排面！这就是排面！</p>
这才是他这个名扬天下的大诗人，该有的排面啊！</p>
李白坐在方重勇对面，二人共用一张桌案，脸上带着兴奋的潮红。</p>
虚荣心得到了极大满足！</p>
“太白兄名满天下，某时不时都会想起太白兄那句诗：</p>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p>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p>
常以自勉。”</p>
方重勇微笑说道，亲自给李白斟酒，那模样十分殷勤热络。就好像李白是节度使，他是节度使幕僚一般。</p>
只不过联想起当年李白来方重勇这里“求职”时人憎狗嫌的待遇，此刻眼前这位宣武军节度使，颇有些前倨后恭的味道了。</p>
李白对此有些疑惑，但他很享受这种被追捧的感觉，并未多想。</p>
从官职上说，方重勇跟他乃是天渊之别；可是若是提起诗篇，十个方重勇都不够他李太白打的。</p>
对方如此谦卑的姿态，是应该的。</p>
“方节帅客气了，客气了。”</p>
方重勇态度超乎预料的热络，让李白也有些不好意思。</p>
至于大堂内那些银枪孝节军的将领，则是一个個闷头喝酒，他们自然不会去吹捧李白这个文人。</p>
方重勇一边说着漂亮话，吹捧李白曾经写过的名篇，一边看似随意的掌控着话题。</p>
反正就是不往正题上引。</p>
方重勇不提，李白也不好开口。此番他只是说“故人来访”，压根没说是为了什么而来的。方重勇在装糊涂，李白也只能跟着一起装糊涂。</p>
酒过三巡之后，李白终于按捺不住，低声询问道：“方节帅屯兵于曹州，可是为了防备河北贼军？”</p>
他装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像是随口问道。</p>
方重勇抬起头看了李白一眼，无奈叹息了一声，给他倒满酒。</p>
然后随口打哈哈说道：“国事烦忧，扰人心神，就不说那些丧气话了。今日只谈风月，不聊国事，哈哈哈哈哈哈！”</p>
方重勇干笑了几声，看起来有些言不由衷。</p>
听到这话李白都急得冒火了，却不知道要怎么开口去说。</p>
故人相见，特意请你来县衙大堂吃酒，礼仪都做到位了。</p>
你还有什么可抱怨的？</p>
更别说方重勇还是节度使呢！</p>
这让李白不太方便说明来意，毕竟他现在是在打“感情牌”。</p>
犹豫再三，李白感觉方重勇今夜似乎根本不会提永王的事情。左思右想，他咬了咬牙，不经意间看了看大堂内那些正在喝酒吃菜的丘八们，终于下定了决心。</p>
他压低声音对方重勇说道：“方节帅，其实李某这次并非路过此地，而是专程来找您的。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可否县衙书房一叙呢？有要事相商。”</p>
“去书房倒是不必了，离狐县并非某的官衙，去那边也是不便。”</p>
方重勇收起脸上的笑容，对正在吃酒的将领们吩咐道：“诸位去大营整军吧，没吃完的菜肴酒水，等会送入大营任由你们处置。”</p>
一听这话，在场众人没有任何犹豫，直接起身便走，鱼贯而出。很快狭小的县衙大堂内，就剩下方重勇跟李白二人。</p>
本来狭小的县衙大堂，此刻倒是显得有些空空荡荡的。</p>
看到方重勇麾下将领这般令行禁止，李白也忍不住暗暗咋舌。</p>
某些不经意中流露出的细节，所展现出来的气势，常常可以摄人心魄。反正李白是没看到永王麾下哪支军队有这般执行力的。</p>
果然，这位节帅麾下有强军啊！</p>
李白忍不住在心中感慨。</p>
“好了，难得见面却是要谈公事，实在是扫兴。不知太白兄有什么指教呢？”</p>
方重勇揣着明白装糊涂问道。</p>
李白也不想绕弯子了，此刻他感觉自己就像是战国时出使秦国的蔺相如一般，仅靠他一人便可以搅动风云！</p>
一人就抵得上十万兵马！</p>
他直接开门见山说道：“某如今为永王府幕僚，特为方节帅此番出兵之事而来。”</p>
李白从袖口里拿出一叠纸，轻轻的推到方重勇面前的桌案上，那正是前不久方重勇派人送到永王李璘那边，要求对方向新天子李琩效忠的最后通牒。</p>
方重勇随手将其放在身边，看都没看。</p>
他轻叹一声说道：</p>
“食君之禄，担君之忧。</p>
太子李琩继位为天子，我等作为臣子的，为新天子效忠，本就是纲理伦常。</p>
本节帅何错之有呢？</p>
太白兄难道要某和麾下数万将士，奉永王为主，对抗朝廷？”</p>
方重勇面色冷淡下来，语气渐渐严肃，看着李白不怒自威！</p>
“非也非也！”</p>
李白连忙摆手矢口否认。</p>
李璘再怎么自大，也不可能认为方重勇会效忠于他。就算方重勇真的主动提出要效犬马之劳，李璘也不敢接受。</p>
神兵利器，非有德者不可持，否则就会伤到自己。</p>
李璘还知道他有几斤几两，方重勇这种敢在长安兵变的刺头，李璘也知道对方不会乖乖听话的。</p>
这次李璘派李白来当说客，就是想问问方重勇到底想干啥，以及能不能不要冲那么靠前。</p>
既然河北叛军已经是悬在头上的利剑，同为黄河南岸的节度使，何苦要互相为难呢？</p>
“李琩是太子不假，可他继位是趁着圣人不在，形同宫变，说不上名正言顺。</p>
而且永王殿下只是想知道，此番方节帅带兵屯扎曹州，究竟是为了渡河攻打河北，还是为了济州、齐州而来。”</p>
李白一五一十的说道，并未加入自己的见解，只是陈述了永王李璘的想法。</p>
无论怎么说，李璘都是不会承认李琩是名正言顺继位的，这一点除非是被人刀架脖子才会改变。</p>
“太白兄所言有几分道理，不过某与麾下部曲，确实是为了永王殿下而来。</p>
永王若是不承认新天子，银枪孝节军杀到历城是迟早的事。”</p>
方重勇满口大话诈唬道。</p>
不过虽然他是在吓唬，但逻辑却非常自洽。</p>
银枪孝节军这点人马主动攻打河北叛军，不亚于以卵击石，想想也不可能。</p>
李白哪怕不懂军事，却也知道这么玩非常冒险。</p>
倒是永王李璘麾下军队战斗力非常一般，未必挡得住银枪孝节军精锐，有被突袭的可能。</p>
拣柿子挑软的，这个道理谁都明白的。</p>
由不得李白不信。</p>
“方节帅，李某有句话不吐不快，还请节帅多担待些。”</p>
李白深吸一口气说道。对方重勇叉手行了一礼，看到对方默默点头，于是壮着胆子说道：</p>
“节帅若是攻永王，难免互有死伤。那皇甫惟明就好比渔翁，我等就好比鹬蚌。节帅若是与永王麾下强军争执不休，甚至血战沙场，那汴州谁来守呢？到时候岂不是拱手送给皇甫惟明？</p>
退一万步说，节帅就是忠于新天子，也不是这么个忠心的法子啊。</p>
永王与新天子毕竟是兄弟，又没有发檄文讨伐，节帅又何必非得撕破脸不可呢？</p>
实在是不值得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