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大人平身,赐座。’
‘谢太后。’
‘许大人是否很奇怪哀家会在这个时候宣你进宫?’
‘臣不知,还请太后娘娘示下。’
‘那哀家就开门见山的说。想必许大人已经知道户部孙大人被弹劾的事情,今天找许大人来,是想请许大人你通个情面给哀家。’
‘微臣不敢,太后娘娘若有吩咐,臣定当竭力以赴。’太后的意图,仕林在进宫前心中已知七八分,她想要保住孙茂良,就必然有其存在的道理。
‘好,有许大人这句话,哀家就放心了。不错,公主和亲人选之事的确是孙大人的意见,那也是为了解燃眉之急而不得已出此下策,可怜公主不幸以身殉国,哀家也十分的难过与惋惜。不管怎样,她仍是我大宋朝册封的公主,皇上会择日将她厚葬入陵,以慰亡灵。’曹太后见仕林低头未语,又继续道:
‘哀家也知道,那绣女的身份不同凡人,连安平皇儿也与她情如姐妹,又听说她与许大人有很深的渊源,才觉得让她代替公主比其他人更能令哀家放心,实在也是万不得已,还望许大人见谅。’这渊源二字尤其的突兀,太后是知道媚娘的情况却又故意提及,明里暗里就是捏着把柄要让他妥协,仕林怎会不明其意呢。
‘太后娘娘言重了,作为臣子,为朝廷尽忠是义不容辞,作为子民,能有幸为国效力乃荣耀之职,两者皆无二心,甘愿奉献,以期国和家安。’仕林在心中唏嘘自己,何时也会如此奉承,但为了压下太后的试探,不再引起是非,只能违心而论。
‘好一个国和家安。许大人如此深明大义,不愧是我朝贤臣,大宋之福。’曹太后心里暗自得意,拿出许仕林的软肋来,他还会不听命吗,就好比当时的卢清月,击中弱点,不也乖乖就范。好在事情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非但圆满解决,除去后患,一个甚至回不来了,这不正合心意吗。让她这身居后宫之人乃至皇上成了这场战役的真正赢家,那孙茂良果真有两下子,留住他的小命还是值得的。
‘太后娘娘过奖,微臣惭愧。’
‘许大人当之无愧,也是皇上之福。孙大人这次的确太过失格,哀家也对他很是失望,但念在他平日还算尽忠职守的份上,碍于身份不便,就请许大人在皇上面前多加进言,保孙大人一命,哀家自会记在心里。’说到保命,当年父兄谋乱被处,许仕林也参与其中更是导火源头,虽然父兄是罪有应得,但毕竟是血脉至亲,每回想起心中都还隐隐作痛,但为了儿子能稳坐龙椅而一直苦苦压抑,许仕林尚且辅佐有功,且与她没有明显的利害之争,暂且不予计较。只轻轻剔去他的心头爱,已算是手下留情了,好在他也识趣。
‘臣尊太后懿旨,孙大人已上交赃银并且有所悔悟,罪不至死,臣一定尽力为他开脱,请太后放心。’
‘许大人办事,哀家自然是放心的。’
这场谈话在你进我退中和气结束,之后孙茂良就被贬至利州当了县令,之后又被调至成都府,在慢慢的向京城靠近。想到这里,仕林微微一笑,事过境迁,故人已去,再赔上几百个孙茂良也无法让时光倒转,让自己的过错得到弥补,让一切都未曾发生。所以,无论当初还是现在,他都不会责怪或埋怨任何人,唯独不能原谅的,是他自己。
第二天,仕林就在早朝后递交了辞呈,皇帝再三挽留,但他去意已决,三日后皇帝恩准他辞官返乡,并赐予了银饷与府邸,让其荣归故里。一番收拾后,一家人就从临安学士府迁回了钱塘新居,固安继续行医济世,奔走在京城与钱塘的几家药铺。不时还带着晓柔与孩子们做客驸马府,和啸山、雨胭相聚。仕林则在家深居简出,习文弄墨,有时在固安的药铺里义诊,有时教佑松画画,这个孙子尽得他真传,小小年纪就能画的一手好山水。一天,他在一堆画里看到一幅特别的作品,连绵的群山之上,一轮明月高挂,上面似有一只兔子在飞奔。他放下画,凝视着窗外的那轮月,一晃十年了,你还好吗?
三月三日,天雾蒙蒙的,正如诗中所说,清明时节雨纷纷,阴阴的快要下雨。一家人在墓地里,摆上贡品,点燃香烛,默默的哀思着。十年间,人事具变,姑母、姑丈和碧莲相继过世,尽了孝义后,他的心反而空了。记得三年前,碧莲临终时的那番话,至今令他愧疚万分。
‘哥,对不起,我不能再为你守着这个家了。今后你要自己照顾自己,不要为了朝中的事太过劳累,要多休息,不要熬夜,天凉了,记得加衣。’
‘我知道了,碧莲,不要再说了,都是我的疏忽,你病的这么重,我却无能为力,对不起,这些年让你受了太多委屈,我不是个好丈夫,对不起。’
‘不,在我心里,你永远都是好丈夫,好父亲。这辈子,能嫁你为妻,替你分忧,我已经很满足了。只是这些年,因为我而不能让你得到真正的快乐,我好遗憾。等我走后,你就去找自己的幸福,一定要幸福,这样我在九泉之下也就安心了。’
‘碧莲,你这么说真叫我无地自容,是我太对不起你,让你承受这么多反倒还来顾及我,而我什么也没有为你做。’他拥着碧莲在怀中,握着她的手,越渐转冷,心也跟着凉透了。把她的手放在脸上暖着,碧莲微睁着眼睛,努力的看着仕林,仿佛要将他的一眉一目都刻在心中,永不忘记。
‘不,哥。你已经给了我很多了,有你,有安儿,是我最大的幸福,我真的很知足。谢谢你,陪我走到最后。’她的手指无力的为他拂去泪水,满眼留恋的看着他。
‘不要难过,我是去和爹娘团聚的,他们在等我,我们会永远的在一起……在一起……’声音微弱渐失,眼帘微合,手也从掌中滑落。低头看着这个为他付出一辈子的女人,从幼年到成婚再至今日,几十年的光阴,一直紧紧追随他的脚步,一刻不离的默默照顾,细心备至,对于他的固执和任性都一一包容,使他从无后顾之忧,仿佛从未担心过她会就此消失。但在这一刻,他却突然发现,失去她,犹如痛失了一半的生命,那是从小到大息息相连的血脉。她的善良、贤淑甚至是娇蛮都是无比珍贵的礼物,带给他如此丰厚的人生,却在失去之时,才知自己从未真正的了解过她,从未深入她的内心关切过,抱憾在心也为时已晚,浑然间,把最好的岁月都已辜负了。
‘对不起,碧莲。’轻吻在她的额头,留下自己全部的温情,希望她能原谅。
带着这份自责与怀念,仕林守丧三年,每次上坟,总要呆一段时间,让人催促着才肯离开。
“爹,回去吧。”
“以前我总是离家在外,留你娘一个人,现在我想多陪她一会儿,你们先回去吧。”
“就快下雨了,爹,你还是跟我们一起走吧。”晓柔说道。
“没关系,我再呆一会儿就回去。”
“那好吧,别太晚。”
“爹,带上伞。”晓柔递给他一把纸伞。
“好,你们快回去吧。”
固安夫妇走后,仕林仍静静的站在坟前,看着父亲、母亲、姑母、姑丈还有碧莲,看着原本朝夕相伴的至亲,如今已融入黄土,只剩下他一个孤零零的在这人世,顿觉世事无常,聚散离合都只是黄粱一梦,拥有过也失去过,早已体会世间百态而心静如水了。可是,在某一角落深处,仍有一块是空缺着,疼痛着,找不到任何理由来填补,故而不敢想起,可又在冥冥中,奢望着归来。
天下起了蒙蒙细雨,仕林没有回去,顺着小道,撑着伞,意兴阑珊的漫步,这一走,走到了西湖边。杨柳湖畔,美景如画。顺着白堤前行,一路放眼望去,山峦起伏,双塔辉映,湖岸柳绿桃红,湖面晨光奕奕,几只小船停泊着。时辰早,船夫未起,沿岸却传来一阵笛声。清脆悠扬,宛如甘露沁人心脾,合着湖光春色,令人心境开阔。听着走着,异常熟悉的曲子,他循着声源,加快脚步,越来越近。没错,那曲子是自己曾即兴发挥,后来记下谱子,闲时拿来吹奏的。只是回朝后,十年未碰,如今怎会有这调子传来,是何人在吹?心跳加速,满腹疑问,又有些期待,他飞奔至断桥下,突然停住了脚步。只见前方桥栏边倚坐着一位身穿粉衣,盘着云髻,缀着珍珠簪子,束拢着乌黑长发,手持短笛,背对着他的女子,口中阵阵的传出这首曲子。那似梦似真的背影,吸引着他的脚步不受控制的往前靠近。走上了断桥,一步步,一颤颤,慢慢的停在了女子的身后。移过伞,为她挡去细雨,那笛声即刻也停下了,女子站起身,慢慢的转过脸来,低眉浅笑,清似芙蓉,一张粉黛微微抬起,双眼交汇,满是牵念。泪水迷离中,仕林直以为是幻觉,他擦了擦眼睛,却感觉握着伞的手也被握住,暖流袭入体内,跟着一声轻唤,将他从思绪中唤醒。
“仕林。”
“媚娘。”
“你……回来了。”烟雨迷蒙,泪也迷蒙,断桥上,纸伞下,双手紧紧相握,没有再多的话语,只是静静相看,离别十载的相思怎能在这一息间倾尽。
莫问我为何迟来,请记住在这世间,并非你孤身一人。
看似遥不可及,其实近在咫尺,等到彼此不期而遇时,
终可再会,断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