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慕沙微没想到况且会提出这个问题,不过问题一出,足以证明况且的人生阅历进入了一个新的境界。老夫子自然是喜上眉梢,石榴和周鼎成觉得况且的思路显然比他们开阔许多。
五坊小儿为害京师,固然是个祸害,但是比起宦官擅权、藩镇割据,不过是小菜一碟。唐书记载此事实为彰显唐朝几位皇帝治国无方,其实这些问题连癣疥之患都算不上。作为典故流传后世,无非是表现宰相处事之高明,也算官场之道吧。
况且既然提出了这个问题,陈慕沙作为老师当然要给个答案,否则就不符老师的身份。可是,老夫子想到的几个办法不是过于牵强,就是太小题大作,还真就没有举重若轻的解决办法。
陈慕沙笑道:“假如皇上不改变心思,这个事情就没有更好的办法解决。地方官府要么视而不见,要么就像长安县令一样,直接跟皇权对立。你既然提到这个问题,不妨说说你的想法吧。”
况且笑道:“弟子每次看到这段史实真是气得要命,常常设想该当如何制裁这些无赖恶少。诚如老师所言,没有皇上的首肯,很难制裁他们,既然直道不容于世,那就应该曲道行之。”
“曲道行之,如何行之?”周鼎成等不及陈慕沙问话,直接插话道。
“当然是要用徐相收拾严嵩父子的法子,就是让那些谏官上书,不提这些无赖小儿真正的过错,而是说他们在外面散播皇上的谣言,比如说皇上在宫里酗酒无度,天天喝到天亮,喝醉了还胡乱杀人,又性情,跟先皇的宫人等等,索性把霍光栽给昌邑帝的那一套用上。如此奏折,皇上看了,岂能安心?会不会不用别人动手,直接御批把那些五坊小儿灭掉。”
“诬陷?!”这次还是没等陈慕沙开口,石榴兀自脱口而出。
况且略显尴尬:“这也不算诬陷吧,敬宗嗜酒无度,行为乖张,乱杀人也是事实,只是没有过度而已,没有这七分实三分虚,怎么能够激怒他呢。”
石榴向周鼎成撇嘴道:“周大人,况且原本一个老老实实的孩子,怎么跟你走了一遭,脑子里装了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
周鼎成听了急道:“我说丫头,谁把他带坏了,可不是我。这招我根本想都想不出来。都是他读书多了学坏的,跟我一丁点关系都没有。”
“这怎么能叫坏啊,老师说过,做好事要找对方法,又没说这方法是不是一定要光明正大。锄除社会败类关键还是看结果,而不是看手段。徐相就用这种方法才成功铲除了严嵩父子,前面杨继盛、沈练等数十位义烈之士前仆后继,弹劾严嵩父子,的确是正义之举,结果怎么样,还不都是死在他们手里了?”
陈慕沙咳嗽一声,缓声道:“嘘,评点历史人物可以,别涉及当道,有些话我说可以,你们决不能说。”
当今直道不行于世,虽说事实如此,但是不能这样说。老夫子的及时纠正,是出于一个经历世事风霜的人对后辈的保护。
况且自知失言,面露囧色,笑道:“弟子一时说快了,就顺嘴溜了出来。”
“今上并非唐敬宗,也不是一般的唐朝皇帝可比,实际上今上很英明,只是他心思过于隐讳,一般人无法揣摩其详,所以也无法想出真正能行得通的办法。现在真正懂得皇上心思的只有徐相了。”
这一点况且表示赞同,嘉靖帝也算是一代英主,尤其在治理国家大政上洞察秋毫、依规行事,对官宦、锦衣卫治御甚严,稍有小过即施严惩,国务则完全放给内阁和六部管理,从不横加干涉。
陈慕沙又道:“我曾经跟陛下单独相处过几日,深知陛下也有太多的无奈,自杨廷和之后,内阁大臣专以跟陛下作对为荣为乐,陛下有时有颇感愤慨,才专意斋醮,养生怡神。陛下早年何尝不想做一番事业,做一个圣主?只是在跟杨廷和苦斗数年后,耗尽了心力。”
对杨廷和发动的大礼仪事件,陈慕沙显然极为不满,觉得那是动用相权欺负嘉靖帝。况且并不觉得如此,杨廷和最终不是被罢官、削职为民了吗?你嘉靖帝想做什么都还来得及,却从此对大臣们处处戒备,唯恐再出个杨廷和。因为严嵩不结党,就对他委以重任,结果怎么样,更糟,严党遍布朝野。
嘉靖帝佞道跟梁武帝佞佛颇为相似,只是他不专权、弄权,国家大事放手让大臣们去做主,日常事务并未废怠。
这些话况且只能在自己心里嘀咕,当然不能说出来,顶撞老师那是大忌。
“你说的法子看似可行,但用来对付五坊小儿也未免小题大作。徐相搬倒严嵩,乃是大臣们的共同意愿,行此险策,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终归不是正道。你还是个孩子,难免意气用事,到了我这岁数就知道哪怕正道不容于世,也只能正道行之。”陈慕沙思索了片刻,终于开口了,接着又道:
“你最崇拜东坡了,还是拿他作例子,东坡何等聪明之人,对于人世上这些鬼蜮伎俩焉能不知晓,也不是没有反制手段,不但有,而且要比那些小人多,只是他不屑为,宁愿终身坎壈,也绝不用那些小人伎俩。所以他弟弟苏辙就说过,君子与小人斗,君子必然要败,因为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而小人为了利益则无所不为,不择手段。这一点你一定要有分辨有分明。”
况且这一听,犹如醍醐灌顶,面色一肃,正色道:“弟子受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