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堪与黄端离开洞窟好白云楼而去,一路上两人都没怎么说话。黄端是因为被张三丰一顿骂给骂懵了,好歹他也是广州这一州父母官,治下之民数十万,堪称封疆大吏一般的存在,竟然被一个老道士给否了,说他枉为一州父母官。偏偏老道士年纪太大,他还没法反驳。实在是没法高兴得起来。陈堪则是因为从张三丰的话中听出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正在疯狂的思索张三丰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他有一种预感,道门一定对他有所诉求,还是他无法拒绝的那种诉求。回到白云楼里,陈堪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见黄端还在那生闷气,陈堪不由得扒拉了一下他。被陈堪这么一拉,黄端也顾不上生气了,低声问道:“侯爷,怎么了?”陈堪面露思索之色,随口问道:“黄大人,今日你邀请张真人来白云楼赴宴的事情,是你自己临时起意,还是有人在耳边挑唆?”黄端一愣,蹙眉道:“侯爷此言何意?”“心中有些猜测罢了,还请黄大人告知。”沉吟片刻,黄端回忆道:“是本官身边的一个师爷,不知从何处打探到了张真人在白云山开凿洞窟的消息。”陈堪嗯了一声,接着问道:“还有呢?”“侯爷也知道,张老神仙毕竟是太祖先皇帝六次下诏而不奉的人。既然本官知晓张老神仙在本官治下开凿洞窟,那自然不可能视而不见。但本官平日里分管一州事务,也确实抽不出时间去拜访他。正好这次侯爷的舰队要在广州停驻,本官心想,张老神仙既是方外之人,正好借着侯爷的光请他来赴宴,也算是全了礼数。谁能料到,名满天下的张老神仙,竟是,竟是”黄端的理由还算充分,至少陈堪挑不出任何刺来。别说太祖先皇帝曾六次下诏令张三丰进宫,张三丰皆不奉,而太祖先皇帝不仅不生气,反而夸赞过张真人乃是真正的神仙中人。就说当今陛下,营建北京的同时,还大修武当山,更是在武当山天柱峰选址,准备修建一座纯金的大殿供奉真武大帝,可见陛下对于道门的重视。就凭这一点,黄端也不可能对张三丰的存在视而不见。“嗯~”陈堪刚准备点头应承,但下一秒,整个人便如遭雷亟愣在了当场。“陛下大修武当山,陛下大修武当山”无意识的呢喃一句之后,陈堪忽然有些痛苦的闭上了眼睛。因为他忽然反应过来,陛下大修的不止武当山太和宫金殿,还有五台山黄庙显通寺大白塔,甚至还在南京修建了大报恩寺。一想到陛下正在大建这些宫观寺庙,陈堪就忍不住嘴皮子哆嗦。“难怪,难怪,难怪啊,难怪陛下会这么大方,把内库并入国库”陈堪连道了三句难怪,顿时忍不住苦笑出声。“我还以为是陛下良心发现了,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啊”注意到陈堪的异样,黄端不由得有些懵逼。陈堪这失魂落魄的样子,怎么像是老婆跟人跑了似的?“侯爷,怎么了,可是身体不舒服?”黄端小心翼翼的询问了一句,顿时将陈堪从沉思之中拉回现实。下意识的摇摇头,陈堪心不在焉的说道:“没什么,既然这饭也吃了面也见了,黄大人,咱们便就从此别过吧。”黄端:“?”黄端懵逼之下懵逼了一下,忍不住有些愣神,什么叫饭也吃了面也见了?这,宴席不是还没开始吗?但陈堪却没有和黄端继续多说什么,站起身来朝他拱拱手道:“今日多谢黄大人款待,黄大人公务繁忙,本侯便不叨扰了,待来日黄大人回京述职,本侯再与黄大人不醉不归。”陈堪的态度无比坚决,让黄端心里有些不满。我刚帮完你那么大一个忙,结果你饭吃到一半就要跑,甚至连正事都不谈了,这是什么道理?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不满,黄端蹙眉道:“侯爷,可是黄某有什么招待不周之处?”陈堪不由得在心里暗叹口气。有些事情他猜到了,却不能对别人言说,一旦坏了事,后果他承担不起。不过黄端人不错,陈堪想了想,还是决定提醒一下他。沉吟片刻,陈堪忽然凑近黄端的耳边低声道:“黄大人,你身边那个师爷,还是不要再用了。”黄端抬起头,眼中的不满一下子变成了疑惑。“侯爷,可否明说?”陈堪摇摇头,小声道:“黄大人若是信我,回去便让那师爷打哪来回哪去吧,那师爷,不是黄大人能用得起的。”黄端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但他也没有继续追问。陈堪的话已经说得够直白,他就算疑惑,也只能回去之后自己琢磨。回过神来,黄端朝着陈堪拱手一礼,也不再继续挽留陈堪,问道:“侯爷可是要去恒丰号,可需要本官叫人给您带路。”“有劳!”陈堪应了一声,黄端对着门外招招手,叫过来一个差役吩咐了几句。该做的人情做到位,陈堪也不再多留,起身退席对着麾下的一群杀才吩咐了一声,便出了白云楼下了白云山,跟在那领路的差役身后朝恒丰号所在而去。陈堪走得很急,他现在迫切的需要去恒丰号证实自己的猜测。一旦猜测成真,那么,大明很可能将要发生一场堪称恐怖的大地震。黄端将陈堪送到白云山下,便上了马车,朝驾车的差役吩咐道:“回府衙。”陈堪今日的表现很反常,而且临走时的提醒他的那句话让他非常不安。想他堂堂朝廷四品大员,一州知府,封疆大吏,竟然会用不起一个师爷。这其中蕴含的意义不言而喻。他觉得,他可能已经无意间卷入了一个巨大的漩涡之中,而且这个漩涡与张三丰有关。广州城很大,但恒丰号也很大,背靠着侯府这颗大树,加上海贸之利,恒丰号在短短几年之内便从京师一家规模不大的商号一跃成为了大明最顶尖的几家商号之一。广州城恒丰街,这一条街便是恒丰号的产业。整条街上涵盖了水产、外贸、百货、酒楼、航运在内的数十个产业链,其规模之盛货品之多,直逼北京的西直门大街。所以,恒丰号所在的地方很好找。当然,恒丰号的人手早在三日前便知道了陈堪的舰队将于今日抵达广州,所以早早的便做好了迎接陈堪的准备。陈堪刚刚从府衙的马车上下来,一张绝美的面容便映入眼帘。正是对陈堪翘首以盼的云娘。看着这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陈堪张了张嘴,但千言万语,最终还是化作了一句:“云娘,好久不见。”闻言,云娘的眼眶之中迅速浮现出水雾,但很快又隐去。她终究不是什么小女子,而是整个大明都数得上号的女强人。经历过最初的慌乱之后,便迅速带着一群管事与伙计走到陈堪面前,盈盈行礼:“见过侯爷。”她身后的的一群管事则是齐声道:“见过家主。”“都免礼吧,大家该做什么就去做什么,这一层次我只是路过广州,待不了多久。”陈堪抬手虚扶了一下,一群管事面面相觑,还是依言散去。不多时,街道上便只剩下云娘领着几个侍女小厮。“走,进门说话。”陈堪招呼了云娘一声,率先迈步走进了恒丰号的的主楼之中。至于门外那些杀才和府衙的人手马车,自然会有云娘安排人去交接。恒丰号的主楼不大,毕竟只是用于办公商讨之用,平日里也都是一群管事在打理。云娘着陈堪进了房门,微微侧身朝陈堪伸手道:“侯爷,请随妾身上楼。”陈堪点点头,跟着云娘上到二楼雅间。雅间之中服侍的侍女替两人奉上茶水之后,便后退着退出雅间,替两人关上了大门。陈堪环视了一圈雅间的环境,捧着茶杯细细的思索着开场白。现在他和云娘的关系有些尴尬,从名义上来说,常宁将她纳入侯府,云娘便是他的如夫人,但实际上,两人真的不算太熟。或者说陈堪单方面的和云娘不熟。沉默良久,还是云娘率先开口打破了尴尬。“侯爷,此去南洋,可还顺利?”陈堪回过神来,放下茶杯,点头应道:“还好,一切顺利。”云娘点点头,提起水壶为陈堪续上茶水,陈堪嗫喏了一下嘴唇,问道:“我离开这些日子,家里没出什么乱子吧?”“没有,公主殿下管着家呢,就是皇太孙殿下和花时儿因为谁带小宁儿的问题打了一架,花时儿打输了,后来花时儿联合了汉王世子带着小宁儿跑回了南京,公主殿下只得带着皇太孙殿下追回了南京。”听云娘说起这些小家伙的情况吗,陈堪脸上不由得露出一抹笑意,忍不住低声笑骂道:“这群小混账,胡闹嘛这不是。”陈堪笑了,心情也就不知不觉的放松了很多。花娘说起这些事情,脸上也是不自觉的露出笑意,随即摇摇头道:“是胡闹啊,小宁儿这才一岁多点,消息传到妾身耳朵里,妾身差点吓死。”陈堪笑骂了一句,倒也没有继续去谴责几个小家伙。都是他一手带到大的弟子,他们有多大点本事,陈堪清楚得很,小宁儿跟在他们三个身边,只会比待在侯府里更安全。“这么说,现在侯府又搬回南京来了?”“是,搬回南京来了,主要是皇后娘娘的意思,皇后娘娘想念皇长孙和汉王世子,也想念外孙女,公主殿下追到南京,便也就没了回北京的意思。”云娘开始给陈堪诉说侯府的近况,陈堪频频颔首,偶尔的出言问上一句,两人的关系也在不知不觉间拉近了许多。这一说,时间便过去了半个多时辰。常宁回京,陈堪倒是没什么意见,当初离开京师去北京发展,主要还是为了避免踏入争储的漩涡。现在朱瞻基皇太孙的名分已定,朱高炽的太子之位就是铁打的,朱高煦再怎么上蹿下跳,朱棣也不可能改立他为太子。况且北京的根基该打好的也都打好了,该布局的也都布局了,回京师住一段时间也好。反正朱棣早晚是要迁都北京的,到时候在跟着朱棣北上也是一样的。谈完了家长里短,陈堪开始询问云娘大明周边这些的国度的近况。这些年云娘走南闯北,对于大明周边的局势,他比黄端要了解得多。这也是为什么陈堪再酒宴上不问黄端的原因。黄端是官,但只是地方官,中枢的许多消息他根本接触不到。云娘不一样,云娘是以贵人之身行商贾之事。商贾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要了解周边国家的局势,以此来断定哪里有利可图。许多大商贾的消息,甚至比朝廷的还要灵通许多。不多时,陈堪便从云娘的讲述之中拼凑出来一个大概。不过,陈堪并未在云娘面前去分析针对这些国家的谋划进程,他还有更重要的消息需要确认。沉思片刻,陈堪问道:“云娘,你可知朝廷这些年在全国各地修建宫观寺庙的数量有多少?”云娘一愣,不由得笑问道:“侯爷不是向来不理会宗教之事嘛,怎么现在也关心起这些事情来了。”陈堪摇摇头道:“原因不好赘述,你若是有这方面的消息,还请尽数告知我。”听见陈堪话中的隐晦之意,云娘不由得眉头微蹙,低声道:“可是此事之中有什么蹊跷?”“现在还不确定。”云娘是家人,陈堪不好隐瞒,但现在还处于猜测阶段,他也不可能直接说此事会波及到侯府。而云娘听见陈堪模棱两可的回答,也没有过多的追问,只是点点头道:“现在咱家的水泥生意遍布大明,朝廷修建宫观寺庙的水泥大多都需要走咱家的路子,所以妾身倒是知道一些,但具体的数量还需查阅一番账本。”“好,找找账本,确定一下。”陈堪当即拍板做出决定。云娘又是一愣:“现在吗?”“对,现在。”陈堪虽然不怎么过问家里的事情,但也知道府中的账本在全国各地的总部都有存档,主要是为了方便对账。广州这样的大城市,有总部存在的地方,自然也有档案库。陈堪下令了,云娘虽然不理解,但还是果断的执行了陈堪的命令。迅速的召集了恒丰号的所有账房,开始进行查询。陈堪的目标很清晰,只需要各地修建宫观与寺庙的水泥供应的账本,一般商号对于单独的客户都有单独的账本。所以很快,陈堪就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两百多本账本。每一本账都代表着一座寺庙或者道观。也就是说,自从朱棣上位之后,已经陆陆续续的下令在大明各地营建了两百多座寺庙与宫观。“奇怪~”云娘随手翻开了几本帐,脸色一下子就变得古怪起来。“怎么了?”陈堪凑过去,伸手接过云娘正在翻阅的账本。云娘回道:“这些账本大多都是半年前,有些甚至是一年前的。”陈堪疑惑道:“这有什么问题吗?”“有问题,咱家的账本一般都是实时记账的,周期最长不会超过三个月,这还是因为信息对账在路程上需要时间。而这些账本时间都很久了,这意味着朝廷在建的这些宫观寺庙已经有半年,甚至一年没有从咱家购买水泥了。”云娘面露疑惑之色,朝廷在全国修建的大大小小的宫观不下两百处,没道理不使用水泥这种便宜又实用的材料。陈堪迅速的反应过来,脸色一下子就阴沉下来。这说明他的猜测成真了。那么多宫观寺庙,不可能在那么短时间之内建成,如果这些宫观寺庙不再购买水泥,那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停工了。停工的原因也很简单,朱棣不再继续出钱支持佛门与道门修建寺庙与宫观,僧人与道人没钱了,自然也就停工不修建了。心中的猜测得到证实,陈堪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永乐四年的时候,朱棣主动将内库控股的银行与国库合并,并交给户部运行,当时陈堪还以为是朱棣要在朝堂上掀起新一轮的清洗。但等了许久之后,朝堂上也没什么动静,陈堪也就不再关注这件事情,只当是朱棣意识到了内库握在皇家手里的危害。但现在,陈堪终于明白了。朱棣那根本就不是良心发现,而是在暗戳戳的捅刀子,只是这把刀子没有捅到朝堂之上,而是捅到了佛道两宗的心窝子上。如果陈堪没有猜错的话,早在两年前,朱棣就已经停止了对这些宫观与寺庙的资金支持。而这些寺庙宫观还能坚持到半年前才停止从侯府购买水泥,完全是因为这一年半他们用的是自己的钱。而现在,他们自己的钱估摸着也见底了。这是一个阴谋,一个巨大的阴谋,朱棣真正的目标不是要尊佛或者尊道,而是看上了佛门与道门隐匿的人口和土地。早在元朝至正年间,佛门与道门手中便掌握了大量的土地与人口。许多百姓为了避祸避税,不得已将手中的土地献给佛门或者道门,他们则是主动成为了佛门或则道门的俗家弟子,替宗教种地以求温饱,更有甚者干脆直接遁入空门。其中最有名的人,便是太祖爷朱元璋了。但这些土地与人口,是不在朝廷的田土册印之上的。到了洪武年间,由于太祖爷曾经在皇觉寺出家为僧的原因,佛门更是大昌。整个大明的佛门败类都趁着这个机会疯狂敛财,田土,金银,人口,他们全都来者不拒,更是趁着大明的宝钞滥发贬值期间,大放印子钱。许多人还不上寺庙的高利贷,只能委身为奴或以田土抵债。道门的情况其实也差不多,只不过道门毕竟是本土教派,许多事情上做得要含蓄得多。这样的情况一直到了建文年间,才慢慢的有所好转。因为建文年间宝钞已经沦为了废纸,宝钞的信用彻底在百姓之中破产,百姓们回归了以物易物的原始方式。既然是以物易物,直接跳过货币这种东西,寺庙和道门便也没了从中取利的机会。但到了建文年间,佛门和道门已经捞得盆满钵满,隐匿于佛门和道门旗下的田产和人口更是不计其数。那些田土和人口,已经足以让他们奢侈的过活几辈子,所以他们才逐渐放慢了捞钱的速度。想明白这些之后,陈堪只觉得通体冰凉。张三丰那句话,现在回想起来,与其说是告诫,倒不如说是警告。朱棣大张旗鼓的大修宫观与寺庙,给天下人造成了他非常崇敬佛道的错觉。然后又在关键时候撤掉对佛道两门的资金,给他们来了个釜底抽薪。这些宫观与寺庙,朝廷不建了,那道门和佛门要不要接着建?如果建,佛道两门不事生产,这么大的烂摊子,去哪里搞钱来收拾?如果不建,天下人都看着呢,你建到一半不建了,在民间的威望定然要跌倒冰点。所以佛道两门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建。但建着建着问题就来了。钱不够了,怎么办?不事生产,那就只能卖地,卖人口了。全天下能吃得下这么多地这么多人口的买家,唯有朝廷,唯有朱棣。所以朱棣便能以极低的价格,从佛道两门手上买回这些田土与人口。但两们又岂能甘心维持他们奢侈生活的土地与人口,就这么到了朝廷的手里?所以找麻烦闹事是肯定的。让陈堪绝望的是,他们不敢去找朱棣的麻烦,于是选择了他这个软柿子来捏。第一个找上他的是张三丰,张三丰是道门的代表。下一个是谁陈堪已经能预料到了,要么就是曾经配合他剿灭白莲教的圆通大师,要么就是道衍这个老阴逼。至于为什么要找到陈堪身上,那就更好猜了,陈堪足够受朱棣信任,陈堪能搞钱,陈堪还有把柄在他们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