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最爱杂学旁门不假,却也没有你刻意编排故事去吓他的道理,你说说你,出头的好机会愣是叫你玩脱了,如今可好,叫人晾着了。”
她蔑着云珠,这可是绮霰都带不动的青铜。
小红听了,十分好奇,当即按下心思追问道:“好姐姐,什么叫编排故事去吓他?”
“呵,这你就要问你这同床共枕的室友了,她是如何半夜里给宝玉读恐怖志怪故事,这等将绮大姐姐同宝玉吓得好几宿没睡上整觉的壮举,可是咱们府上头一份。”
“哪有……”云珠干巴巴的,底气不足。
小红顿时通晓了原委,怪不得无论怎样问云珠,云珠都不肯细说,原来这里头还有这出儿?于是接着晴雯的话头,恍然大悟道:“喔,原来如此,我说那时连着好些日子,宝玉甚至都不敢看云珠的脸。”
两人一来一往,直直掀掉了云珠的老底,看着面前的小丫头臊眉耷眼才算完。
三人沉默了一阵子。
云珠干脆破罐子破摔道:“那也是宝二爷自己想听的,又不是我非要说的,好几次我都想停下来啊,可是宝玉同绮大姐姐都说再听一段,再听一段……然后就,听到了天亮时分。”
晴雯见她这般模样,心头也知道这丫头肖似当年的自己,虽看似绵软,却有股横冲直撞的傻劲,遂耐着性子问:“你们难道不想在宝玉房里伺候吗?”
云珠同小红俱是吓了一跳。
两人心头想的都是:这是什么限制级私房话,这是我能听的吗?
于是齐齐摇头,又齐齐点头。
不想去宝玉房里伺候,却也不敢不去宝玉房里伺候,凭主子安排罢了。
晴雯轻叹一声,虽心有不甘,却也明白人各有志,于是不再多问,转而说起前头的趣事来,三人结伴一道往前而去,直到角门处分别时,晴雯才嘶声道:
“你也要为长远计,莫走错了路。”
这话是从前云珠劝她的,如今却被晴雯再拿出来劝自己,真是好一出轮回的大戏。
云珠坐在茶水间里,手里攥着半个没做完的络子,心情忽喜忽悲。喜的是果然没看错晴雯,却实是个值得交往的,又仗义又心细。悲的却是自己,晴雯如今至少脱了奴籍,又有傍身的技艺,自己却是身无长物,各项手艺都学得个四不像,手艺平平。
难道真的要去傍贾宝玉?
不成,云珠摇摇头,做人附庸有什么好的,户籍、财产一应权利皆不得自主,再风光无限也安知日后不是水中浮萍,空中楼阁,更何况贾府是末路的班车,贾宝玉搞不好真要出家做和尚的。
“还有功夫伤神?快些来帮忙,糊窗户了。”小红见她垂头丧气,烧一壶水叹三口气,心想到底年纪小,容易叫人影响了去,须知越是贪心不足才越会踟蹰难行。
晴雯想要她上进,上进有什么好的?
俗话说得好,千里搭长棚,没个不散的筵席,在府中削尖了脑袋,可争的天地也就那么大块儿,上头还有各路太太老爷压着,便是有权利也不见得舒坦。
自己是想寻个志同道合的做伴,可不想到头来认识个‘姨娘’。
都说过了八岁吃九岁的饭,先头许多不叫云珠这等小孩儿的活计如今也不避讳了,连这爬上爬下递工具的差事也叫她们一道儿。
“这茜影纱倒是好,晒了一夏天也只是褪色,瞧着还是好的呢。”云珠同几个小丫鬟在廊下捡拾拆下的旧窗纱,时时保持着整洁,防着宝玉万一回来看着乱糟糟的不喜。
几个小丫头捂嘴娇笑,道正是准备捡回去洗了纳鞋底用。
云珠一听,便不好同她们抢了,二等上的丫头每季度要比三等的多上两套衣物,换洗损耗都要轻些,若还和人家争这些,脸上未免不好看。
于是将捡起来的纱绫随手递给身旁的丫头,自己则是去提了水桶,跟在工匠身后擦洗窗棂。
正擦得卖力,就听蕙香在内室同几个小丫头显摆:“这可是太太赏的宴席,只说我们夜里伺候宝玉辛苦了,要好生补一补。”
那话语将夜里伺候宝玉几次重重咬下,仿佛是什么光彩至极的事似的,几个小丫头也十分上道的恭维着附和。
王夫人表面功夫做得极好,每月里总会挑月末的日子打赏宝玉身边伺候的贴身丫头,十回里有八回是赏赐吃食,另有两回是些香囊首饰之类的玩物。
云珠心有猜测,却不敢表露,但见小红避之不及匆匆离去的神色,更是断定那宴席里加了‘东西’。
其实细究起来早已有迹可循,院中来了月事的丫头们大多有月经不调之类的问题,便是悉心保养的袭人,也是有痛经的症状的。
还做三等丫头的时候,云珠也替她们收拾过餐桌,知道大户人家讲究留福根,也就是膳食时习惯留下几口饭菜,一是为着有余庆的好意头,二也是怕有人下毒,方才留下个对照。
正是因为这对照,才看出了王夫人的门道,汤盅沿上没有化开的白色粉末,看起来既没有伤人性命,也不会切人要害,却长年累月的如此做着,除了避嗣,还有什么?
贾家枝繁叶茂,到贾宝玉这一辈已有二十房主子了,虽有大半在金陵,但京中八房暗地里较劲的事也不少。
贾宝玉作为荣国府这一支的出挑金孙,就算是为了祖宗基业,王夫人也不会同意他房里先长出个庶长,落人口实。
可用这等伤人身体的法子,未免太过恶毒。
女子一生本就比男子艰难,若是没副好体魄,如何行走世间?这正是云珠不肯进入贾宝玉身边伺候的缘故,旁人都欢天喜地的庆贺夫人给她们脸面,云珠却窥见了菩萨心肠底下的黑心肝,怎么能不叫人心生恐惧。
可她也不敢将这话捅出来,后宅之中暗流涌动,处处心机,步步为营。王夫人是宫中妃嫔的亲妈,贾府的荣耀有半壁江山挂在王夫人身上,她自矜身份,如日中天的抖擞模样,连老太太都要避她三分风头。
更别说王熙凤弃了自己的亲公婆,为王夫人马首是瞻的态度,一度是贾府的风向标。
谁敢乱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