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再次吹动榕树。
慕师靖整理好了衣裳,垂着螓首,抿着红唇,一脸委屈地碎碎念念,埋怨着林守溪的不道德。
林守溪也没顶嘴,只是低头沉吟,道:“既见真情,雾散云消……是这竹牌写错了么?还是说,慕姑娘……”
慕师靖见林守溪视线移来,又急又羞,道:“我才没有!我只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哼,倒是你,罪行累累的林公子,你没有假戏真做,见色起意吧?”
听着这小妖女阴阳怪气的话,林守溪笑了笑,说:“当然没有。”
“没有最好。”慕师靖点点头,云淡风轻。
云雾散去,两人一同下楼。
先前拜堂的场景宛若一场幻梦,唯有这座婚楼的布置昭示着一切曾真实地发生过。
走到门口时,慕师靖回望红楼,眼眸似水,她檀口微颤,最终只是冷淡道:
“演得还不错。”
“彼此彼此。”林守溪用平静的语气说出了客套的话语。
……
雪山。
席卷大地的风暴并没有波及这里,这里的天空晴朗得很适合睡懒觉。
三花猫蜷着粉嫩垫子的猫爪,趴在苍碧之王晶莹剔透的心脏上,露着雪白的肚皮睡着觉,忽然间,它不知是梦到了什么,竟猛然惊醒,一个翻身坐直,尾巴敲得宛若旗杆。
等它意识到刚刚是在做梦后,尾巴才重新柔软地垂了下来。
“奇怪,怎么会做这样的梦……本尊竟梦到林守溪与圣子殿下成亲了,这,这也太荒唐了。”三花猫喃喃自语。
它用爪子踩着苍碧之王的心脏,回想着梦中的场景,愈发模糊。
它倒是记不得梦的具体内容了,只记得那个可恶的梦在最关键的时候断掉了……这是什么意思呀?后面的内容是要花钱的吗?
三花猫不停地拍打着自己的小脑袋,怎么也想不起来之后发生了什么。
想不出来它也就放弃了,反正它可以自己写。
三花猫立刻展开了思维长卷,从中选中了圣子受难记第九卷,提笔就写。
“是啊,写了九卷也该写个结尾了,这个结尾就以林守溪与圣子殿下冰释前嫌,和睦共处,最终欢天喜地结为道侣最为终章吧。”三花猫大发善心地说。
三花猫下笔如有神。
它是用冥想写书的,所以写起来尤其快,不到一个时辰,洋洋洒洒数万字的草稿就已写就,一眼望去艳冶非常。
写完之后,三花猫很是满意,只觉得这结局甜美极了,反复品读后在后面加了三个字:全书完。
写完这三个字后,三花猫心中又有一阵淡淡的失落。
回顾九卷史诗,宛若见证了传奇落幕,它也感到一阵波澜壮阔的力量在心头翻涌,仿佛它也是传奇本身。
趁着这股劲头,三花猫立刻跳下了心脏,跃入群山之间,继续去与那些居住在山洞深处的怪物磨砺、战斗。
不知不觉,它已战斗一年多了。
这一年里,三花猫可以感受到自己境界的突飞猛进,当然,这一半是因为它出色的天赋,另一半则是苍碧之王血脉的赐予,它也不知道它现在有多强,总之,除了地脉极深处的怪物,其他人看到它都要绕着走了。
三花猫也意识到,它即将要面对这片山峦地脉中最恐怖的存在了。
先前数次下探深渊,它都铩羽而归,今日三花猫再度磨尖了利爪,对着黑漆漆的雪山大渊发起挑战。
上次击退它的怪物再度出现。
怪物的身躯呈现桶状,表面覆盖着密密麻麻的血管,血管在头颅的下方臃肿地汇集,那是一个星状的头颅,头颅向下垂落,阴暗面像是蘑菇一样生满了褶皱,脑浆般的褶皱。
这种生物异常强大,它的表面极为柔韧,比钢铁更难切开,头颅下的软管还会不停喷射绿色的黏液,稍一触碰就会令身躯腐烂。
若是一年前,三花猫看到这样的怪物,恐怕就已吓得不敢动弹了。
但此一时彼一时……
“去死吧。”
三花猫嘟囔着开口,挥舞猫爪,朝着这头丑陋的怪物扑去。
半个时辰之后,三花猫从洞窟里出来,伤痕累累。
它爬回心脏,休息了许久。
挫败感让三花猫很是低落,它翻开了刚刚写的结局,怎么看怎么觉得不顺眼。
它发现,这看似甜美的结局实则充满了衰败的意味——所有的故事定格于此,再不往前一寸,书里的人物被剥去了未来,末卷的暮色是所有生灵永恒的墓碑。
“不行,怎么能这样结束呢!这样结尾也太平庸了!”三花猫自顾自地点头,它亮爪如刀,开始修修改改,一边改,还一边念出来:“正当所有人都觉得要结束的时候,天空忽然布满了乌云,大魔王从天而降,桀桀怪笑,拦在了他们面前……”
三花猫这样写着,灵感喷涌,只是不多时又头疼了起来:“可是,他们该怎么打败大魔王呢?”
……
神守山。
宫语择了间静室,盘膝而坐,横剑其上,将灵丹妙药倾入口中,丹药入口即化,绵密的真气丝丝地流入四肢百骸之间,疗愈伤势。
她睁开眼,望向同处静室的时以娆,淡笑着问:“你是有心事呢,还是嫌自己伤得太轻?”
“陛下犹在征战,我作为罪戒神女,岂能心安?”
时以娆瞭望远方,冷若冰山的仙眸里竟泛着雾一般的愁色。
“那位皇帝陛下竟是少女……”宫语对此耿耿于怀,她问:“此事你过去知道吗?”
“不知道。”时以娆说:“我也是第一次听见陛下的声音。”
“她以前为何不开口说话,今日又为何要开口说话?”宫语问。
时以娆将她那淡漠离尘的仙靥藏在阴影里,缓缓开口,说:“陛下此举……想来是有深意的。”
“说了同没说一样。”宫语冷哼。
时以娆不语,片刻之后,她捂着胸口咳了起来,唇角溢出了丝丝的血,宫语见了,起身到她身边,拉着她的手坐下,于柜中翻出丹药,抛给了她。
“你今天到底怎么了?虽说受了重伤,但也不至于将脑子给伤了吧?”宫语说:“早知道你承剑后变成这样木偶般的冷美人,当初我就不该把你揍这么惨的。”
“我承剑是心甘情愿的,与你无关。”时以娆冷冷道。
宫语也懒得和她争辩,只是淡淡道:“你还是当初一脸不情愿地喊我姐姐时的模样可爱些。”
“往事不要再提了。”时以娆说。
“害羞了?”宫语倾身,以指去挑她的下颌。
“你这般想要个妹妹么?”时以娆见她如此轻佻,蹙着眉问。
“小时候倒是想过要个弟弟妹妹,还催促爹娘再生一个,当时的理由很简单,有了弟弟妹妹爹娘就没时间管我了,我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偷懒了,后来爹娘倒是答应了,只是期限有点长,要一百年。”
宫语竖起了一根莹润如玉的食指,无奈地微笑道:“我当时听完,苦着脸和爹娘说,若要等一百年,不若让我来生一个算了。”
仙人受孕太难,百年得子已是万幸,楚映婵年纪轻轻就被楚妙催促婚事,也缘由于此。
时以娆听到这里,古井无波的脸上漾起了一丝淡笑。
“那三百年过去了,你家的小妹妹呢?”时以娆问。
“小妹妹没有,但我看时大神女长得标致,倒可以收为义妹呢,你意下如何?”宫语撩起她的手,轻轻放在自己的胸口。
时以娆轻轻抽回了手,低垂眼睑,一语不发。
宫语只觉无趣,道:“与你玩笑罢了,何必这么认真?”
时以娆还是不言。
“对了,叶清斋呢?她去哪里了?”宫语问。
“你寻她做什么?”时以娆没有直接回答。
“别用这样的眼神看我,与她有冤有仇的不是我,而是我家小尹檀,檀儿小的时候被叶清斋欺负得不轻,很长一段时间,檀儿都在闭关鼓捣法宝,说是要造出一件专门对付她的法器,也不知成了没有。”宫语悠悠回忆。
说起来,她与尹檀也已许多年没见了,待此间事了,她倒是想去西城一趟,看看这个又让她又爱又气的二徒弟。
“可惜今日有伤,不能陪你一同饮酒。”时以娆说。
“来日方长。”宫语轻轻摆手,不以为意。
时以娆似也在追忆往事,陪她一同沉默。
许久。
敲门声响起。
时以娆起身开门。
门打开。
垂怜神女苏和雪立在门口,低垂眉目,软语道:“时姐姐,一切都准备好了。”
时以娆没有回答。
在一旁静坐冥思的宫语倒是察觉到了不对劲,她睁开眼眸,瞳中透着幽邃冷光,她凝视着她们,问:“什么准备好了?”
……
……
林守溪与慕师靖下了楼。
雾气散去之后,他们发现,这座楼就在那条幽暗长廊的另一侧。
长廊里,林仇义与神山印玺皆已不见,唯有那棋盘犹在,扎根在棋盘天元的黑子很是醒目。
“你师父呢?躲哪去了?”慕师靖四下环顾。
林守溪摇摇头,道:“出去看看。”
慕师靖点头。
他们未来得及将身披的婚袍换下,就急匆匆地出门,可走出门后,两人却是傻眼了。
门外哪里还是长安城的古街道,分明是一片青松翠柏,玉峦耸立的山景。
林守溪与慕师靖顺着院子外的山道向前走去,走过了迂曲盘折的小径,一片真正的云海撞入了视线,慕师靖俯瞰云海,越瞧越觉熟悉,片刻后,她不由惊呼出声。
“神守山!这里是神守山!”慕师靖在神守山住了数月,很快就认出了这座神山的景致。
“神守山?”
那座长廊与婚楼竟是在神守山布置的?
林守溪与慕师靖的境界尚未恢复,他们断定,这一定还是幻觉,只是这神守山太过逼真,它宛若刺空之剑,高耸入云,一眼望不到尽头,巍峨陡峭得令人生畏。
两人在山上转了一会儿。
这神山一片死寂,半个人影也见不到,若出口藏在这神山之上,那以他们现在的修为,恐怕三个月都不足以将这座山逛完。
“我明白了。”林守溪忽然说。
“你明白什么了?”慕师靖眼前一亮。
“这是神山印玺的世界,我们现在应该是身处神山印玺之中!”林守溪说。
慕师靖思忖片刻,颔首,觉得有理。
林仇义再怎么强大,也绝不可能在这个世界施展这等山水颠倒,乾坤扭转的神术,他是神守山的山主,他所借助的,应是神山印玺的力量!
“但知道了这个有什么用?”慕师靖又问。
林守溪摇摇头。
哪怕识得了庐山真面目,山依旧无法出去。
忽地,慕师靖不知想到了什么,转过身往婚楼的方向跑去。
“我有办法!”她说。
林守溪也不知她有何良计,但此时也顾不得太多,立刻跟着她跑回婚楼。
慕师靖回到婚楼,直奔那第一层楼的金顶垂纱拔步大床,她踢去绣鞋,张开双臂扑进了绵软的被子里去。
“你这是做什么?”林守溪看着趴在床上的少女,问。
“睡大觉!”慕师靖直截了当。
她要进入梦中,去见那个黑裙少女!
她知道,这黑裙少女绝对是个活了无数岁月的大妖精,她与自己一样,都是刀子嘴豆腐心的角色,稍后她软语磨一会儿,对方指不定就同意出手相助了。
可是问题又来了,失去境界之后,她少了强行入眠的法门,此刻她虽闭上眼眸,却是清醒无比,怎么也睡不着。
这可如何是好……
慕师靖越是心急,也越是无法入睡。
“睡不着!”慕师靖咬着牙,盯着林守溪看。
林守溪心头一惊,后退半步,道:“你不会要我侍寝吧?”
“你整天在胡思乱想什么啊!”慕师靖清叱,沉思之后却是说道:“打我!”
“什么?”林守溪又是一愣。
“少废话,快打我,我要睡觉。”慕师靖说。
只听啪的一声脆响,慕师靖娇躯颤栗,却是更加清醒,她捂着臀儿,羞恼道:“不是让你打这里啊!你打这里我怎么会睡着?脖颈,你打我脖颈!”
“脖颈?”
林守溪皱眉:“你到底想干嘛?”
“我让你做你就做!我们都结为夫妻了,这点默契都没有吗?”慕师靖也恼。
林守溪一记手刀劈下。
力道恰到好处。
慕师靖晕了过去。
昏昏沉沉中,她大喊着黑裙姐姐这四字,可无论她怎么叫也得不到回应,不知叫了多少声后,慕师靖彻底放弃。
她渐渐清醒。
醒来时,她发现自己还身处这座婚楼中,可奇怪的是,一直守在她身边的林守溪却不见了踪影。
慕师靖揉了揉微疼的脑袋,喊了几声他的名字,同样得不到应答。
“人呢?这是跑哪去了……哪有大婚之日到处乱跑的啊,本姑娘抓到你定要把你休掉,扫地出门!”慕师靖气鼓鼓地说。
她低下头,在床边寻着鞋子,却是怎么也找不到。
少女心中又怒又惑,正要发作时,她的余光陡地瞥见一袭红影。
她惊愕抬头,朝红影的前方望去。
前方的太师椅中。
一位同样披着凤冠霞帔的仙子面带微笑,正静静看她,仙子凤冠红裙,美艳绝伦,一束阳光透过琉璃窗户洒在她的裙上,斑驳似画。
最令慕师靖吃惊的,也的确是这仙子的容貌,可并非因为她的美,而是她与师尊有几分神似,不仅容貌上的神似,这并腿斜坐,唇角噙笑的娇慵姿态更是一脉相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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