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里个浪儿……浪里个浪儿……浪浪浪……”

先一步走的肖乐一手提着半框红薯，一手拿着小火把在乡间小路上，唱着嘚瑟的小歌儿。

他回到家的时候，院门是半掩着的，堂屋里亮着油灯。

堂屋门敞开，一眼就能瞧见里面的人。

肖妈扫了一眼他提着的红薯，扯着唇，“呵呵，能在死之前看见你往家里拿东西，我也算是值了。”

把已经燃了一大半的小火把熄灭放好，肖乐提着那红薯走进堂屋，杨绣绣正在角落里做鞋。

“妈，这是张哥那还的，他们家有粮食，我今儿中午在那边吃的，晚上也是，还有这竹椅也是他送的。”

肖乐指了指角落里的竹椅。

肖妈却越听，脸色越难看，“这么说，你觉得他是个好人，以后还会更加倾尽全力地去照顾他那一家子了？”

“那不会，”肖乐讨好地上前，给肖妈揉肩膀，力度十分轻，“我是想明白了，他家有粮食，都想着在我这借，那之前肯定也是这样的，爸说要做好人，做善事，可他们骗了我，那之前就做错了，我得把那些东西拿回来。”

“拿回来，”肖妈冷笑，“都吃进肚子，拉到茅坑里去了，你拿什么回来？再有，人家是借吗？人家那是让你送的！这生产队里，谁不知道你肖乐是个大好人呢？你敢去拿吗？”

“慢慢来嘛，”肖乐挠头，看向杨绣绣，“嫂子，今儿老光刘还了我一块钱，我交给你补贴家用。”

说着，便从兜里拿出一张皱巴巴地一块钱。

杨绣绣一愣，肖妈立马道，“愣着干什么？接啊！”

甭管怎么还回来的，反正进了他们家门，那就不能再被肖乐送出去！

“妈，时候也不早了，您回屋睡呗？”

肖乐轻声道。

“死后自会长眠，你管我做什么。”

肖妈毫不留情地拒绝了他送到面前的关怀。

肖乐摸了摸鼻子，“那我洗洗睡了哦。”

“你嫂子挑水不容易，用水省着点儿，”肖妈斜看了他一眼。

“…好的，好的，妈，嫂子，那我去了。”

肖乐出了堂屋后，杨绣绣赶紧来到肖妈面前，“妈，您对小叔是不是冷了点？”

“这东西不冷不知道好歹！”肖妈咬牙切齿道，“我再给他一次机会，这一次要是改了，我还认他这个儿子，要是不改，等下一次肖默回来，我就做主把家给分了！”

“妈！”

杨绣绣吓一跳。

毕竟父母在不分家的啊。

而且把肖乐一个人分出去，连自留地也没有的，只有靠工分过日子，就小叔那性子……怕是得饿死。

“听我的，”肖妈却非常清醒，她拉住杨绣绣的手，“还有淑芬，你明儿去赶集的时候，给她舅舅那边的人递个话，让她再过些日子回来，要勤快，不能惹人烦。”

“欸。”

杨绣绣连连点头。

肖乐收拾好自己后，便去睡觉了。

原主房间只有一张床。

肖妈知道他的性子，所以除了床，连柜子啥的都没给他做，就怕他一高兴，就送出去了。

肖乐把床上所有的东西都扯了下来，就睡在木板上，天不见亮，他就起来了。

床干草被他丢了，被褥啥的他拿到河里洗得干干净净，再拿回院子里晾好，接着拿了扁担，挑起水桶出了门。

他走后不久，肖妈就扶着墙站在堂屋门口。

不知道看了多久，她长叹一声，又回去了。

杨绣绣在肖乐出去洗被褥的时候，便已经出发了。

她得早去早回，下午还能去干半点活儿呢。

水缸的水满了，肖乐把肖妈的那粥蒸热，看着她吃下，洗了碗筷后，他才准备出门。

“你不吃？”

肖妈见他这就要出门，到底没忍住问了一声。

“我去张哥家吃。”

肖乐笑道。

肖妈面无表情地哦了一声，心里吐槽着：去吃屎还差不多。

这张家人啊，干活儿不积极，可每天的饭点那准时开饭的规矩，倒是让肖乐喜欢得很。

他扛着锄头大摇大摆地走在路上，这会儿是不早也不算晚，路上遇见了些挑水回来的人，也遇见了些刚去自己自留地里找菜回来的人。

肖乐纷纷打了招呼，那满脸笑容，看得人早上心情都不错。

“二哥早啊。”

“早啊，这开工还早呢，你这是去哪儿啊？”

“去张哥家吃饭呢，他热情得很，硬是让我今儿一早过去，哎哟，真不亏我以往这么帮他们家，张哥真是讲情义的汉子啊。”

张爸刚打开院门，就听见到家门口站着的二人，还有正满脸兴奋夸奖他的肖乐。

“哎哟哥，我这刚来你就来接我了？真是的，那二哥我进去了啊，饭菜都好了吧？我马上就吃，还得去上工呢。”

肖乐一边说，一边往院门里走，张爸僵硬着身体被他推开。

那叫二哥有些复杂地看着他道，“以前误会你了，你也不是那么不感恩的人嘛。”

张爸：……

“他怎么来了！”

刚准备开饭的张妈看见放下锄头，一点都不客气坐在他们家饭桌前的肖乐，掐了张爸一下道。

张爸抹了把脸，“我昨天让他过来吃早饭了吗？”

“没有吧，”张妈皱眉，扭头让张成红把红薯和炒青菜收起来，“打秋风打到咱们这来了，你可别忘了，昨天他给你一张草纸！今儿还有脸还吃饭，我呸！”

张成青垂着头没说话，跟着张成红把东西收好。

“对啊，昨天的事儿我还没跟他算账呢！”

张爸气极，一脸气势汹汹地来到堂屋，刚要质问肖乐，就听肖乐道，“张哥，去年你借我的那五块钱，还有今年借我的那十块钱什么时候还呢？”

“这两年来，你家总共借了我五斤肉，二十斤白面，四十斤玉米面，五十斤杂粮，一百来斤红薯，外加五十个鸡蛋，还有一只鸡呢。”

“……”

张爸尴尬地站在原地。

外面偷听的张妈一脸吃惊地看向儿女，“我们借了这么多东西吗？”

张成红兄妹也惊住了。

见他不说话，肖乐就这么一直看着他。

张爸脑子一团糊，见肖乐皱着眉头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立马高声道，“先吃饭吧！你还没吃呢？就在这吃！成红她妈快摆饭！”

说着，还往外走，张妈跺脚，被他来到灶房这边，“你不是赶他走吗？怎么还留饭了！”

“不留饭能行吗？你现在能把那么多东西还上？！先把人给我弄走，下一次咱们不开门就是了！”

张爸也十分暴躁。

于是肖乐在张家吃得十分饱，走的时候还拿走了最后几个蒸好的红薯，“我中午吃，欸，这家里的米粮钱都被你们借光了，我拿点红薯不介意吧？”

“……不介意，不过肖乐啊，我们的日子也难啊，”张妈垂泪，“你看看我们家成红成青……”

“长得挺胖的，你们养得好啊，”肖乐笑眯眯地接话，“哎哟，特别是成红，大姑娘了，明年可以议亲了嘛，我舅舅的……”

“时候不早了，你还是去上工吧，这些红薯你都拿去，”张成红吓一跳，生怕他做好事把自己介绍给他那什么表哥表弟。

“好孩子，”肖乐笑眯眯地走了。

一家人跟打了一场仗一般瘫在凳子上。

“我怎么觉得闷头今儿有点不对劲儿啊。”

“是啊，以前我们诉苦、哭穷，他可是和我们一起哭的，而且转头就送东西过来了。”

“……可能是这两年借的真有些多了，”张成青的脸都有些红，“我也不觉得多啊，怎么被他这么一算，借了这么多呢？”

“我们借了吗？”

“那不是他送的吗？”

“对对对，他送的，他送的……”

肖乐人缘不错，甭管是因为想占他便宜，还是觉得他是个大好人，反正上工的时候，找肖乐吹牛说话的人真是不少。

中午肖乐又来到了张家。

张家院门关得死死的，仿佛里面是个空房子。

肖乐敲得啪啪响。

路人见此问了几句。

里面的张家人提着心。

接着便听见肖乐带着哭腔道，“张哥说今天让我过来吃午饭的，怎么到点儿了门不开呢？”

张爸气得心口疼，他什么时候说让肖乐过来吃午饭了？！

“我这两年来，对他们的帮助不少大伙儿都知道吧？去年，张哥说自己好久没吃肉了，家里的孩子馋得不行，特别是成红那孩子，就爱吃肉啊，他带着孩子偷偷找我哭，我就把我哥买回来的肉，切了一大半给他……”

张家人听到这话，顿感不秒。

“爸！快把人拉进来啊！丢死人了我还怎么嫁人啊！”

张成红急哭了。

“妈！我也老大不小了，你不能让我娶不了媳妇儿啊！”

这年头吃得不怎么好，兄妹二人瞧着小，其实一个已经成年，一个快要成年了。

“哎哟！我刚才在灶房忙活，没听见你敲门，你快进来啊兄弟！饭菜都做好了！”

张妈立马去开院门，好家伙，肖乐站在最前面，他面前有好十几个人在那听呢！

即便是脸皮厚的张妈，此时也满脸涨红，“他爸快请他二叔进去吃饭啊！”

张爸这才回过神，急忙上前，把肖乐拉进院子，后面的张妈急忙把院门关上。

就在他们气急败坏怒视肖乐的时候，肖乐忽然扯着嗓子冲院门外吼，“张哥张嫂我说的是实话啊！你们不会想关着院门打我吧？！”

天爷哟。

“我的好二叔，您坐下吃饭吧，”张成青把他拉进堂屋，和张成红把饭菜都端出来放在他面前。

肖乐笑眯眯地吃着，张爸和张妈气得很，可又不想肖乐全吃了，于是一家人又气呼呼地坐下，抢着饭菜吃。

肖乐直接把菜往自己碗里倒，接着慢悠悠地说道，“我说的那些东西，你们什么时候还上了，我什么时候不在你们这吃，当然，你们也可以不还。”

“可以不还？”

张妈双眼一亮。

肖乐点头，指了指房顶，“我要你们这房子。”

“做梦！这是老子家的！”

张爸猛地放下碗筷，怒吼道。

“那就换另一种方式，折成钱嘛，那些东西，怎么着也值三百块钱。”

“三百块？你坑人呢！顶多二百！”

“那就二百嘛。”

肖乐点头，“什么时候给啊。”

一家人顿时沉默了。

张成青咬牙道，“二叔，那些东西，不是送给我们的吗？”

“我是你亲爹吗？还是你爸妈的亲爹？我和你们半点血缘关系都没有，”肖乐啧了一声，“你们脸皮真是厚得不行啊，凭什么要求我白给你们？”

“你、你就是白给我们的！”

张妈就是不认账。

“我这还有张哥写下的欠条呢，”肖乐笑眯眯地看着他们，“你们不还钱，不还东西，我拿着这些欠条去报警，告你们白吃白喝，而且有手有脚还不去上工干活！一家人都是资本家做派！”

这可把张家人吓得不行。

那可不只是坐牢那么简单，关几个月，出来后就没人敢和他们打交道了！

“三天之内，要么给我二百块钱，要么，这房子给我，要么我送你们去吃牢饭。”

肖乐吃得饱饱的，还在张家客房睡了一个午觉，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堂屋里，张家人一个比一个人的脸色难看。

“欠条是怎么回事？”

张妈颤声道。

“……这不是为了让他能送东西过来，我弄的表面功夫吗？”

张爸为表示自己真是借，不是占便宜，还故意去请队长给自己写了不少条子，每一次“借”了东西，就在上面写下自己的名字。

没想到肖乐还真把这些借条给留着，还给他们放了个大弹！

“爸，妈，我可不想去坐牢，更不想剃头还在脸上刺字！”

张成红是真害怕，比不能和刘卫军在一起还害怕。

“我、我也不想。”

张成青捂住脸，“爸妈，我是你们唯一的儿子啊！要是沾了资本…我就得打一辈子光棍！”

“你说你没事儿打什么欠条！现在好了吧！”

张妈哭得不行，张爸把桌子拍得啪啪响，“你们吃好的喝好的时候，怎么没有埋怨我？！”

“那还不是你没有本事，不然我和孩子们能跟着你吃苦吗？”

夫妻二人此时像是仇人一样往对方身上扎刀子，后面更是打了起来。

张成红哭着跑出家门，直接往刘卫军干活的地方跑去，老远刘卫军就看见她了，他跟身旁人说了一声，从另外一条道走向小吊桥那边。

而见刘卫军离开的张成红也去了小吊桥，二人见面时，张成红扑进他怀里，哭道，“你娶我吧……”

肖乐晚上没去张家吃饭，而是去了老光刘家。

老光刘没想到他来，但一想到刚才大儿子跟自己说的事儿，立马对肖乐眉开眼笑起来，饭菜说不上好，但也不是那么差。

肖乐闷头吃饭，就是不接他的茬。

还是刘卫军忍不住道，“二叔，我想娶成红，可这彩礼钱……”

“这是好事儿啊，恭喜恭喜，”肖乐放下碗筷，喝了点水笑道，“什么时候吃喜酒啊？”

“……我们还在愁彩礼钱。”

刘卫军艰难道。

“你们已经开始谈了吗？”

“没有，是我们家先准备着，二叔也知道我们家的情况，想…想向二叔借点钱。”

“说到借钱，”肖乐拿出借据，“老哥，你年前借我的那二十块钱什么时候给啊？我哥受伤后，把家底都掏空了，我妈又病得厉害，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

老光刘脸上的笑一僵。

刘卫军的话也说不下去了。

他们家确实在肖乐这得了不少好，刘卫军还觉得肖乐是个大傻子，有些看不上他，可如今愁着彩礼钱，却第一个在肖乐身上想办法。

刘卫军忽然觉得的自己很悲哀。

气氛实在是太尴尬了，肖乐把借据收起来，叹气道，“知道你们家不容易，那就有了再给吧，唉，说起来张哥他们家也在给我凑钱呢，卫军和成红的事儿，我倒是有几个建议，你们考虑考虑……”

肖乐走后，刘卫军坐在那不说话，老光刘轻声道，“那二十块钱，是我借给小良开药去了。”

这事儿，没跟刘卫军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