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昀松当然不会带走侯府的东西。
他出府时,只带了两件旧衣裳,几样杂物,一箱子手抄本书籍,还有一个表情诡异的小果子。
小果子愿意跟着他,他便掏出全部积蓄,带小果子一起走。
太阳落下去了,红彤彤的火烧云渐渐冷却,暗青色天幕占领大片天空,黑夜马上就要降临了。
“四爷,我们去哪儿?”小果子望着空无一人的大马路,眼里满是茫然。
“我不再是四爷了,你就叫我……老爷吧。”季昀松纠正道。
“老爷?”小果子看着他那张俊俏年轻的脸,“太老气了吧。”
季昀松瞪他一眼,“哪那么多废话,路远着呢,快走吧。”
小果子问:“去哪儿?云娘子家里吗?”
季昀松点了点头。
虽然有点无耻,但事实就是如此,他们还没和离,而且她是他妻主,他是豆豆的亲爹,去她家暂住天经地义。
另外,以常理推之,不管他去不去云家,他和云禧的这场缘分都很难断掉了。
否则,他利用云禧推掉忠义伯府的婚事,将来等时机成熟再与之和离另娶,无论云禧愿不愿意,都一定会成为季家攻讦他的把柄。
云禧也一定会被他连累。
“我对不起云娘子。”他破天荒地说出了心里话。
“四……老爷,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咱们为什么要走?老爷又为什么对不起云娘子?”小果子只是选择跟季昀松走,个中内情一概不知。
季昀松就把经过大概说了一遍。
小果子惊讶得合不拢嘴巴,“就那位呀,别说老爷你,就是小人也看不上好吗?老侯爷和二太太疯……”
他掩住了嘴巴,下人就得有下人的自觉,随意批评辱骂主家是大忌,“红颜薄命,老爷的婚事实在太不顺了。”他强行转了话题。
“什么红颜薄命,不会说话就闭嘴。”季昀松轻踹他一脚。
……
三王街离静宁街很远,二人拿着东西走不快,赶到枯荣堂大门外时,已经将近二更天了。
上房的灯亮着,这说明云禧没去福来客栈。
季昀松站在大门前,心脏咚咚直跳,他觉得他殿试时都没这般紧张过。
小果子见他犹豫,立刻伸手敲了几下,“咚咚咚……”
季昀松心里稍安,暗道,小果子虽然贵了点,但贵有贵的好处,这就派上用场了。
院子里传来云禧的声音,“谁呀。”
小果子道:“云娘子,是我,还有……我家老爷。”
云禧问:“你家老爷,他是谁?”
小果子“噗嗤”一声笑了,“我家老爷就是四爷。”
云禧开了门,见小果子扛着个竹篾箱子,季昀松的额头上有伤,肩上还背着一个大包袱。
二人的发髻松了,鞋子上、裤腿上布满灰尘,狼狈至极,显然是一步步走过来的。
她惊讶极了,下意识地问道:“你们这是被赶出来了?”
“啊!”豆豆从嘴里取出他的手指头,指向季昀松,“吃。”
云禧自觉失言,赶紧借机打了个岔,“儿子,季老爷没有吃的,等会儿娘喂你羊奶吃。”她让出大门,“进来再说吧。”
她合理怀疑,季昀松不签和离文书,就是为了这一刻。
可即便如此,她也硬不下心肠,把这可怜巴巴的主仆二人赶出去。
四人在中堂落座。
云禧给季昀松清洗了伤口,上好了金疮药,一边缠纱布一边说道:“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我……咕噜噜……”季昀松刚开了个头,肚子就响亮地叫了好几声。
他局促地转了转玉扳指。
小果子道:“云娘子,厨房有吃的吗,我和老爷都没用晚饭呢。”
“没有吃的了。我给你们做点疙瘩汤吧,但……”云禧看着季昀松,“可不可以不叫老爷?”
她听着忒别扭。
其实季昀松也不大喜欢这个称呼,便道:“你说叫什么?”
云禧想了想,“昀爷,不行,有点像叫我。松爷吧,怎么样?”
“也好。”季昀松同意了。
云禧在他的额头上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走吧,我们一起做吃的去,边干活边说。”
她把孩子塞到季昀松怀里,率先出了门。
到了厨房,季昀松三言两语地把婚事说了一遍。
云禧道:“如此看来,离开也件是好事。”
她拌好面疙瘩,往锅里倒入适量豆油,油开后,放葱姜花椒爆香,再把切好的西红柿扔下去,炒软烂后倒凉水。
等着水开的时候,云禧说道:“对不起,是我们娘俩连累了你。”
季昀松若不是二婚,以他的样貌和才能,即便没有侯府,他也一样能娶个豪门世家的好女人。
这一点毋庸置疑。
季昀松沉默片刻,道:“说到底还是侯府薄情,我又不愿委屈自己,与你无关,你不必自责。”
这个沉默很有学问,但他终究还是安慰了云禧。
一个在困境中挣扎着长大的乡下娃,能有如此胸襟,格局定然不小。
云禧道:“你很不错,将来会有出息的。他们这么待你,一定会后悔的。”
季昀松轻拍渐渐安静下来的豆豆,小声说道:“我不关心他们会不会后悔,我只担心他们会到处坏我的名声。”
说到这里,他似乎有些懊丧,脑袋也耷拉下去了,像条斗败了的大狗,“随便吧,做了就不后悔。”
“唉……”云禧叹了一声,“没事,咱先搭伙过日子吧,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季昀松“嗯”了一声。
水开了,云禧把面疙瘩扬进去,煮熟后,将鸡蛋液浇在里面,撒点香菜沫,淋上香油,色香味俱全的疙瘩汤就大功告成了。
香味把昏昏欲睡的人类幼崽唤醒了,小家伙睁开眼,爬了起来,“吃。”
“你就知道吃。”季昀松无奈地捏捏他的小鼻子。
虽然失去了侯府,但他收获了一个小儿子,好像也挺不错。
……
用饭时,云禧也把自己的困境分享了一遍,“所以,你们有钱吗,我可以写借条。”
小果子傻眼了,“这个房子我们只能住两天了吗?小人没钱啊!”
季昀松道:“我的钱都花在小果子身上了,只剩下不到一两碎银。”
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他窘迫得红了脸,舀着疙瘩汤的勺子停在半空中,汤水淅沥沥地落回饭碗里,像断了线的珠子。
豆豆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小舌头舔舔嘴唇,提醒道:“啊,吃!”
云禧舀起一勺喂豆豆,说道:“放心,我这还有些银子,维持日常生活暂时不成问题,问题在于我的医馆开不下去了。”
季昀松呐呐,“再有一个月朝廷就发俸禄了,虽然没多少,但过日子没问题。我还可以抄书,我的字不错,能赚不少银子,等攒下钱,你就可以继续开医馆了。”
读书最费钱,他靠抄书撑过了整个科举,也一定能养家糊口。
云禧道:“租医馆的银子我有,就是铺子不好找。先吃饭,吃完饭再说。”
另外,她有孩子,不想过颠沛的生活,那种哪里都是家、哪里又都不是家的生活太没有归属感,而且,一旦遇到不好相处的邻居和东家,日子就更糟心了。
她不喜欢。
吃完饭,小果子捡了桌子,去厨房刷洗。
豆豆漱完口就睡着了。
东次间只剩云禧、季昀松二人。
季昀松有些惶惶,起身道:“西次间有床吗,我和小果子睡哪里?”
云禧道:“你们睡这里。”她指了指豆豆平日里玩耍的地铺。
“这……”季昀松怔住了,“男女授受不亲,不好吧。”
云禧道:“你想什么呢,当然是搬过去。”
季昀松红了脸,更是松了口气,打了一躬,“是我想差了,请云娘子原谅则个。”
云禧懒得理他,假装往西次间走一趟,把空间里的八音盒首饰盒拿了出来。
回来后,她把首饰盒放在桌子上,挑亮灯芯,“我还是想开医馆,你觉得这个东西能当多少银子?”
首饰盒不大,一尺多见方,花梨木花色漂亮,颜色柔和,盒面上有仕女图浮雕,银质锁扣十分精巧,虽不那么古朴,但各方面毫无瑕疵。
季昀松不太懂这些东西,只在侯府见了些世面,但他对当铺的了解足够多,“这要看活当还是死当,这盒子是全新的,按说值些银子,但……”
“叮……叮,咚咚……”云禧打开盒盖,好听的音乐响了起来。
季昀松目瞪口呆,丹凤眼瞪成杏眼,像只呆头鹅。
云禧把首饰盒里的各个小机关打开,并把水银镜对准他的脸,“现在你觉得值多少?”
季昀松回过神,“无价之宝。”他把东西一样一样复位,盖上盖子,藏到床上去了。
云禧道:“不要说无价,身外之物而已,总是要卖的,你说吧,怎样卖才能卖出合适的价格?”
季昀松道:“总之不能给当铺,容我好好想想,这东西你切勿让别人看到。”
云禧点点头,“这个我懂,君子无罪,怀璧其罪。不过也没关系,谁要想硬抢,拿走便是,我倒也不执着。”她这话是专门讲给季昀松听的。
季昀松自然听得懂她的弦外音,倒也不恼,“你有这等觉悟就好。”他抱起地铺,“天色不早了,我先去睡了。”
云禧问:“明天我要去看房,你要不要一起?”
季昀松脚下一顿,本想说你的房子你做主,话到嘴边又改了主意——既然要一起生活,就该拿出一起生活的担当来,放手不管还算男人吗?
他说道:“我先去衙门点卯,再请假回来找你。”
云禧颔首,孺子可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