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过后,便是晴天,大军休整一日之后,再次上路,因着积雪还未化,这次行军的速度较之前要慢上许多,好在没几日就到了安青郡,再往北去,行军十日,终于抵达了昭国的京城,盛京。
彼时正是傍晚时分,天上下着零星的小雪,道路上都结了冰,大军在城外驻扎营地,只有一辆马车自小门过,直奔城内而去。
穿过许多街巷,入了内城,道路两旁都堆满了积雪,车马行人也渐渐少了,举目望去,皆是高楼画阁,绣户珠帘,富贵非凡,一看就非寻常人家。
马车一路行驶到了尽头,拐过一个弯,在一户高门府邸前停了下来,大门里立即有一行人迎了出来,打头那个穿着宦官的服饰,身体圆胖,走起路来一颠一颠的,步子却轻松灵活得很,他在马车前停下来,微微躬着身子,白净的圆脸上露出讨喜的笑容,欢欢喜喜地行了大拜之礼,口中道:“奴才见过太子殿下。”
过了片刻,一只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将车帘掀起些许,露出昭太子那张俊美的脸,淡淡地道:“常公公多礼了,请起。”
常元宝麻利地爬起来,顾不得去拍衣袍上的冰渣残雪,陪着笑道:“听说殿下今日率军凯旋,奴才这颗心哟,急得恨不能插上翅膀飞去迎您,在这里等了一天了,可算把您给盼回来了!”
他笑容殷勤道:“皇上和月妃娘娘也在时时念着您呢,早吩咐奴才,您一回来就赶紧派人快马加鞭去禀报,请殿下快快更衣,入宫面圣吧。”
北湛微微颔首,道:“孤知道了,常公公稍待片刻。”
说完便放下帘子,命晏一赶着马车,从侧门入了太子府,府里的管家下人早已经在那里候着了,搬脚凳的搬脚凳,卸行李的卸行李,一派忙碌。
管家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身材略微肥硕,面白无须,穿着一件葛色的长袄,袖着手指挥下人干活,待见了北湛下车,这才迎上去,笑容满面地道:“殿下可算是回来了,当初接到消息,奴才就算了日子,差不多就是这几天了,还能回来过个好年。”
声音略有些尖细阴柔,北湛听着十分陌生,定睛打量一回,才看清楚他的模样,问道:“怎么是你,易叔呢?”
那管家面上的笑容微僵了一瞬,才忙答道:“回殿下的话,易德晟前阵子病了,不能胜任太子府的事务,月妃娘娘才派了奴才来。”
北湛没再说什么,只是吩咐道:“孤的东西,让人不要擅动。”
那管家满脸堆笑地应下来,目光一转,正好瞥见一个小丫头,扶着一名女子从马车上下来,那女子面容生得极美,两弯如烟黛眉,一双秋水含情目,气质清雅,叫人见之忘俗。
纵然祈河在宫里伺候了那么多年,也少见这般绝色,他愣了一下,才迟疑问道:“殿下,这位是……”
由不得他满腹疑问,传闻中,昭太子并不喜女色,祈河从未听说他身边有过女人,这去梁国打了两年的仗,竟然还带了一个不知名的女子回来了……
祈河的目光不加掩饰地在赵曳雪身上溜了一圈,北湛皱起眉头,语气有些不悦道:“不该打听的少问。”
祈河连忙道:“是,奴才知错了。”
玉茗扶着赵曳雪,提醒道:“主子,地上好滑,您小心点。”
她说的并非昭国话,而是梁语,再看她们二人的面容,也是迥异于北地人的柔美娇俏,祈河心中大致有了底。
这两个女子是梁国人。
因北湛要即刻入宫面圣,不能在府里久留,遂命管家给赵曳雪主仆二人安排入住事宜,并交代了不可怠慢,便匆匆离府了。
初到陌生的地方,赵曳雪有些不习惯,更别说玉茗了,她不会说昭国话,随军这么长时间,她只勉强能听得懂一些简单的词,倘若再快一点,就完全是听天书了。
和太子府的下人比手画脚,鸡同鸭讲了好半天,也没能把要热水的意思传达出去,还是赵曳雪从屋子里出来,帮她说清楚了。
那个侍女好奇地打量她一眼,福了福身,转身离开了,待她走远,玉茗颇有些挫败地对赵曳雪道:“主子,奴婢好没用啊。”
赵曳雪摸了摸她的头,道:“胡说什么?你很厉害了。”
玉茗摇首,苦恼地道:“可是奴婢连昭国话都不会说,也不知如何与她们交流,往后怎么服侍您呢?”
赵曳雪想了想,道:“既来了此地,往后如何还未可知,我的昭国话说得也不好,你若是不嫌弃,我教你说。”
玉茗听了,十分高兴,用力点头:“太好了!谢谢主子。”
赵曳雪教她学了几句常用的话,太子府的下人便送了热水过来,玉茗试了试水温,温度正好,便准备服侍赵曳雪沐浴。
可昭国的天气实在是太冷了,赵曳雪才脱了一件外袄便冷得瑟瑟发抖,唇色都青了,牙齿不住打着战,立马又把那件袄子裹回了身上。
玉茗有些哭笑不得,劝道:“主子,进水里就不冷了。”
赵曳雪犹豫着仍旧不能下定决心,眼看着水要冷了,玉茗只好想个法子,道:“奴婢先用这大氅裹着您,您在里面脱了衣裳,然后立刻进水里,如何?”
赵曳雪这次答应了,玉茗依言把那件大氅张开,将她团团裹住了,赵曳雪这才开始解衣裳,虽然仍旧是冷,咬咬牙倒是可以忍受。
大氅内里的皮毛柔滑温暖,轻轻擦过裸|露的肌肤,触感痒痒的,又十分奇怪,赵曳雪忽然想起一件事:这大氅是北湛的……
她的脸倏然就红了起来,而且越来越红,看得玉茗吓了一跳,紧张道:“主子,您怎么了?是不是发热了?”
赵曳雪红着脸摇头,浑身发热,这下她也顾不得冷了,手忙脚乱地把那件大氅解开,如火炭烫了手一般,飞快地扔在地上。
她缩在热水里,犹自心虚不已,脸颊通红,玉茗不知缘由,只以为她是冷的,还拣起那件大氅,拍了拍灰尘,道:“啊呀,可别弄脏了。”
赵曳雪:……
她闷声闷气道:“拿走。”
玉茗大惑不解地道:“您一会不穿它了么?”
赵曳雪唔了一声,莫名又想起刚刚那柔软滑腻的触感来,简直不敢多看一眼,颇有几分心虚地道:“不穿了,快拿走。”
之后即便再冷,赵曳雪也绝不肯再穿北湛的大氅,后果便是冻得直发抖,她和玉茗带来的那些衣物都十分单薄,根本不能抵挡北地的严寒。
玉茗只好让人多拿些炭来,生了两个炭盆,烧得旺旺的,赵曳雪一坐下便不肯再挪窝了,如同猫儿一般,缩在炭盆边取暖。
……
天色刚刚擦黑,夜幕降临,皇宫里已开始上灯,宫人站在梯子上,用身子挡着风,小心翼翼地护着刚刚点燃的灯芯,忽闻一阵沉稳的脚步声自远处传来,他的衣裳被拉了拉,同伴低声道:“快,太子殿下来了!”
他忙不迭爬下了梯子,与其他人齐齐跪下,宫道上的雪已扫尽了,但因为天气太冷,仍旧有残余的冰渣,脚步声由远及近,发出咯吱的轻响。
枣红色的衣袍下摆上绣着五爪金龙的暗纹,深青皂靴,玉带金钩,腰间佩着双瑜玉,昭太子不疾不徐地路过,带起一阵冷风。
等一行人走远了,几个宫人才敢抬头,从地上爬起来,一个小太监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昭太子的背影挺拔颀长,如青竹一般,在一众躬身驼背的宫人中鹤立鸡群,他们很快就过了转角,没入昏暗的夜色之中。
有人道:“瞧什么呢?”
小太监小声道:“刚刚那就是太子殿下啊?”
那人笑了:“差点忘了,你才入宫没多久,还没见过太子殿下。”
小太监挠了挠头,道:“听说他打下了梁国,好厉害!”
“是啊,”那大太监又点了一盏灯笼,口中道:“太子殿下当初能从那吃人的庄国囫囵个回来,还当上了储君,靠得可是真本事。”
小太监忽然想起一事,道:“我听说他是月妃娘娘……”
“嘘——”大太监冲他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表情严肃地告诫道:“慎言,休要在宫里提起此事。”
他这样讳莫如深,小太监吓得缩了缩脖子,连连点头,不敢再随意言语了。
宫人躬着身子,手中提着宫灯在前方引路,北湛踏着夜色,入了乾清门,远远望去,殿内灯火通明,宫人细声道:“请殿下稍待片刻,奴才这就去通禀皇上。”
北湛颔首,那宫人去了,不多时回转,道:“殿下,请。”
北湛拾级而上,才进了殿门,便有融融的暖意混杂着香扑面而来,宫人引着他入内殿,见到了当今圣上安庆帝。
他穿着一身常服,已过了知天命的年纪,鬓发有了零星的白,但是精神很好,目光炯炯,带着上位者的气势,北湛俯身行礼:“儿臣见过父皇。”
安庆帝亲自扶起他,仔细端详片刻,大笑起来,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肩,称赞道:“不愧是朕的好儿子!”
他让人赐了座,这才问起北湛一路上的情况,还有旧梁的事宜,北湛都事无巨细地仔细回答了,一如既往地谦恭含蓄,并未露出半点沾沾自喜的情绪来。
安庆帝十分满意,又道:“朕原本算着你前日就该回到盛京了,还以为你路上遇到了什么麻烦事。”
北湛道:“路遇大雪,大军耽搁了一日。”
安庆帝拍了拍他的肩,赞许道:“这次打下梁国的事,你做得很好,那旧梁的小皇帝呢?”
北湛答道:“儿臣已派人将他安置好了,父皇随时都能召见他。”
“不急,”安庆帝摆摆手,笑着道:“你立下如此功绩,可有什么想要的?尽管说来。”
北湛面露思索之色,片刻后才迟疑道:“儿臣……”
安庆帝见状,便以为他没想好,大手一挥,道:“不急,等你想明白了,再和朕提也可以。”
北湛从善如流:“儿臣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