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秋九这一招直接戳中了死穴。
黎子霄咬咬牙道:“家父已经过世。”
欧秋九悠然闲淡,等待鱼儿咬钩。“我可以将手里这些证据毁掉,甚至为你寻来更多,让它们都烟消云散,保全令尊的好名声。老庄主泉下有知,也能安息。这不就是孝道?”
黎子霄被气笑了,他怒色满满,冷声道:“连我也不知父亲干过什么。就凭这些似是而非的东西,就能污蔑先人了?”
“是不是污蔑,你大可以照着上面提供的内容,自己去求证。这里面还有黎子霄你熟悉的人呢。他落得今日惨状,你难道没有好奇猜测过,他发生了什么?”
黎子霄从人型傀儡手里,愤愤接过那一叠纸,只一眼便看到被人用批红重点勾出的名字,小师弟池如寒的名字赫然在列。
他瞳孔震动,原来小师弟会变成这样,父亲竟有参与?
“现在可以谈谈吗?”欧秋九幽幽的声音飘来。
黎子霄指尖轻颤,收敛眼中的惊诧。“池如寒出事前,家父已经失踪。”
“失踪并不代表死。不见人影,不就正好有充足的作案时间?”欧秋九的话字字诛心道,“消失许久后,方才找到老庄主的尸骨,焉知不是死于受害者的反扑,或是被同伴灭口?你真确定那具白骨,就是老庄主吗?或许他只是金蝉脱壳诈死呢?”
黎子霄声调上扬道:“家父是被人害了!这上面记载的事,我会求证。欧阁主不是当事人,这番骇人听闻的推断,只凭主观,在事情没搞清楚之前,不该妄下定论。”
其实当年父亲经常外出,黎子霄多少察觉到。但只当是每个人都有秘密。那时候他没将自己与书中的变态反派对上号。父亲督促他修行时偶尔严苛,却是慈父,旁人眼里的善人。他实在想不出对方会犯下泯灭人性的滔滔罪行。
“黎子霄,你若现在离开,这些罪证就要公之于众。让修真界所有人与你一同求证真伪。”
“欧秋九!”黎子霄狠狠刮了对方一眼。只是配上不断抖动的睫毛,以及被怒意染上红晕的脸颊,更让人觉得他已经色厉内荏,虚张声势。
黎子霄与琼然的容貌太接近。欺负他总有一种欺负琼然的感觉。欧秋九都有些于心不忍了。
只是看过对方的心魔,欧秋九的心肠又硬了。
兄妹毕竟只是兄妹,不是同一个人。
他连自己的兄弟都欺负,欺负一下心爱之人别有用心的大哥,不为过吧?
“啧,不要动怒,我这不是来谈合作了吗?”欧秋九微笑道,“黎庄主不要想着与令尊划清界限,就连累不到自己身上。飞花世家千年的名声,若就此毁于一旦……我也不愿见到。此事现在只有你知,我知。这是我合作的筹码,只是想请你帮我个忙。”
“这个忙可不好帮。郁冥君已经成魔。昭天宗吃了大亏,自会找回场子,欧阁主何必强出头?这魔头犯下惊世骇俗的罪行还少吗?云中城的事,无人会笑话你。”
“此言差矣。郁冥君重伤,正是除掉他的好机会。不会有比此时更恰当的时机。”欧秋九用指尖轻轻弹了弹飞花剑,剑身发出叮叮回音。“一想到他觊觎琼然,我就寝食难安。莫非黎庄主不想除掉这心腹大患?”
“你在说什么?”
“琼然若被这魔头强娶,你身为修仙世家的当家人,脸上无光。琼然若得宠,有了郁冥君撑腰。只怕黎庄主同样寝食不安吧?毕竟……日久见人心,你是否真心待琼然,早晚藏不住。到时候琼然难受落泪了,郁冥君心狠手辣,小心他将你扒皮炼魂,让你求死不得求死不能。他的可怕不用我多说。不像我,我只会心疼哥哥……只要你日后不见琼然,我不会将你怎样。”
“欧阁主这话越说越离谱!得了癔症要及早治疗。”
【你本不该存在。】欧秋九突然道。
与当前完全不搭,又莫名有些熟悉的话语,让黎子霄一怔。又听见欧秋九口中吐出另一句话。
【你是心魔,是噩梦。当除!】
这回欧秋九连语气都模仿还原。黎子霄眼瞳紧缩,已然动容。
“那一剑,你对琼然丝毫没留情。”欧秋九捂住心口,“黎庄主。好狠的心呀!”
“是你!”黎子霄面色一沉。
梦境里的事被突然提及,自己隐藏在心中最大的秘密,毫不留情揭露出来,让他的身体忍不住微微颤栗。
“可不就是我吗?”欧秋九笑道。对自己窥探对方梦境毫不感到羞愧。
他斯文读书人的模样,落在黎子霄眼中,像一条正要噬人的毒蛇。
“虽不知道琼然为何成了黎庄主你的心魔,也不想知道。不过联手对付郁冥君,宜早不宜迟。你早晚会与他对上,不如趁胜追击,除掉这魔头。我找回失去的颜面,你为昭天宗夺回那件神器,你我名利双收,就算令尊那件事将来事发,也有人念及你的功绩,为你说情。到时候你的飞花世家,瑕不掩瑜仍是修真界的名门。何乐而不为呢?”
“若失败呢?”黎子霄反问,“郁冥君会放过你我?”
欧秋九道:“我说过,你这张脸就是保命符。就算郁冥君不顾念琼然,非要取你性命。你为大义刺杀郁冥君失败,所有人知道了,无不会把你当作一个英雄。昔日的事,同样影响不了飞花世家的声望。”
黎子霄讥讽道:“不管成与不成,琼然都不可能与郁冥君在一起了。欧阁主好算计。”
“哪里哪里,我以诚待你,将事情利弊,摊开来与你一一分析。难道黎庄主,还看不出我的诚意吗?”
“好个诚意!”黎子霄往客栈大门扫了一眼。人型傀儡把入口遮挡的严严实实,摆明防止他夺门而出。黎子霄见状,垂眸敛神道:“此事,容我好好思考。”
“黎庄主车马劳顿,是该好生休息。我已安排好食宿,请!”欧秋九彬彬有礼道。
黎子霄冷哼一声,由傀儡在前方引路,住进了对方安排的客房。
房间布置的低调奢华,香炉里燃着昂贵的凝神香,被褥又轻又软。
不一会儿,人型傀儡送来丰盛的一桌菜。一切都早已为他精心准备好。
黎子霄说要考虑,只是在拖延时间。
他坐在灯烛下,将欧秋九收集来的资料,一页页看完记在心里,而后点燃纸张,将它们烧成灰烬。
“父亲、小师弟……”他口中轻轻溢出纸上记载的相关两人,长叹一声后,吹灭了烛火。
三更时候,夜深人静。
一道人影窜出客房。
黑夜中顷刻间有无数傀儡被激活,眼睛同时闪过一道红光。
他们追随着人影,灵活的翻墙、在瓦上跳跃,一改以往笨重呆滞的形象。
傀儡阁藏拙了,制造的人型傀儡,远比对外公布的,要敏捷而强大。
不过它们追逐的,只是黎子霄放出的一道虚影。
引走守在客房附近的傀儡,黎子霄连马车都弃了不要,从另一个方向悄悄离开。
只可惜他才走到院中,霎那间已是灯火通明。一排排亮起的灯笼,将黑夜照亮成白昼。
“黎子霄,你要去哪?”欧秋九守株待兔,悠闲的声音传来。
黎子霄不听对方废言,踏上飞剑便要离开,却在空中撞上一道结界。
他被弹回来,落在地上连退四步,才卸去力道。一架人型傀儡抓准时机,紧紧抱住了他的腿。
如果是活生生的人,想要对黎子霄不利,根本无法近他的身。因为玉蜂感应到黎子霄有危险,会成群结队的袭击目标,用它们的尾刺蛰人。
无往不利的攻击手段,却在遇上全身都由金属打造的傀儡时,无从下手,失去威力。
这些灵宠有一定灵智,见蛰不了金属傀儡,就往它身上的缝隙里钻。
金属打造的关节零件,相互摩擦时,夹死了几只钻进缝隙的玉蜂。它们体内的寒气,就附在了人型傀儡的关节处。竟也产生了奇效,稍稍冰封住了它的活动,让黎子霄找准时机,脱离了傀儡的钳制。
不过欧秋九最不缺的就是人型傀儡。一架不好使,还有下一架。
玉蜂小小的身体,以命相搏又能抵挡几架?
短短时间,黎子霄就损失了几十只玉蜂,灵宠小小的躯体,在失去生命后掉在地上,落了一片苍白。
没料到黎子霄这么难缠,身上还带有这种让人防不胜防的小家伙,欧秋九这下知道自己孪生兄弟唐斯尘的两根手指,是怎么被冻伤的。
打铁的一双巧手,受伤比杀了对方还难受。欧秋九擅长制作机关傀儡,自己这双手同样宝贝。幸好他谨慎,凡事指挥傀儡代劳,不用亲力亲为。不然连他也要中招了。
“真是麻烦。”欧秋九原本不想这么快就动底牌。
他从身旁巨大傀儡身躯的暗格里,拿出一只剑盒。
飞花剑再次出现在他手中,被他用软布轻轻擦拭。他灵活的五指,在剑身上弹了弹。
叮叮!剑身被弹出悦耳的声响,吸引了黎子霄的注意力。虽不知道欧秋九为何特意将剑拿出来弹着玩,却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叮叮——
欧秋九曲指弹奏剑身,仿佛这把造型优美的剑,是一件绝世乐器。
事实上的确是这样,随着欧秋九在这把,与黎子霄灵识紧密相联的本命法宝,飞花剑上任意摆弄,黎子霄突然觉得自己的身体僵硬了。
挣脱开傀儡后,他正要离开的身影,顿时一滞,不受自己控制。
仿佛在回应对方的叮叮奏响,黎子霄全身关节,就像是生锈的零件一样,无法活动自如。一旦强行挣扎,恍惚就能听到身上咯吱咯吱的响动。
“傀儡阁,操控的可不止是这些傀儡死物。”
欧秋九将飞花剑与对方建立上连接后,手指在空中轻轻挥动。飞花剑悬空而起,仿佛被看不见的线,拉扯着。同样这些看不见的线,也绑在黎子霄的四肢上,操控他的身体。
黎子霄不受控制地停下欲要离开的脚步。他缓缓抬手,将代替飞花剑使用的一柄宝剑,收回剑鞘中。
若非眼神透露出他的不情愿,黎子霄仿佛自己主动缴械,不想再离开了。
“你对我做了什么?”
“只是稍稍炼制了你的剑。它恰巧是你的本命法宝,让我有机会对你用傀儡术。”
黎子霄这才想起,虽然欧秋九制作机关傀儡很出名。但一开始,傀儡阁是靠炼制傀儡,操控活物出名的。这活物也包括了人。
欧秋九体贴道:“很晚了,有什么话明天再说。黎庄主,请回房休息。”
黎子霄“听话”的转身,自己迈开脚步往房间里走。
他费了好大工夫才扭头,目光死死盯着欧秋九手中的飞花剑。
欧秋九知道对方在想什么,不过当前情况下,黎子霄想要从他手里夺剑,是不可能办到了。
因为对方已经身不由己。
他扬起唇畔道:“好好与你商量合作,你不愿。黎庄主,我也只能无奈跳过这一步。直接告诉你,如何去执行了。”
他的神情无限温柔,下手却又狠又准。
让黎子霄恨得牙痒痒。
欧秋九整治了黎子霄一番,丝毫没有负罪感。
因为对方狠心在梦境中,刺自己的亲妹妹一剑,难保现实中不会做出同样的事。
目送黎子霄回房,欧秋九用纸扇捂住嘴,斯文的打了个哈欠。
他让身边两架人型傀儡,将他坐的巨大金属椅子,连同坐在椅子上的他,一同抬回他的住处。
院中灯笼全都熄灭,黑夜又恢复了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唯有守在客栈各处的人型傀儡,眼睛亮着一道道红光。
……
黎子霄不知道自己怎么睡着的,等到一觉醒来。欧秋九已经在等他了。
“黎庄主睡得可好?”欧秋九含笑打招呼道。
黎子霄甩给对方一个眼刀。如果眼神能伤人,他已经把对方千刀万剐了。
不过这种抗议方式,对欧秋九不痛不痒。他甚至很有闲情逸致的,对黎子霄品头论足一番。
“你这眼神,有些像琼然恼我时的样子。我果然没看错……”
黎子霄心虚地收回目光,又觉得不妥,冷声道:“有没人说过你像一条毒蛇?”
欧秋九慵懒靠坐在椅子上,用折扇挡住脸,只露出一双眯起的眼眸,含笑道:“有人说过我像狐狸。男狐狸。”他补充了说这话人的信息。“——是琼然说的。”
咳咳咳——
黎子霄被呛的一阵猛咳。
他女装时候这么自我放飞吗?对方的话,勾起了他脑海中,被扫到角落里的一点回忆。
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黎子霄的表情一言难尽。
“她说我是狐狸成精,千变万化。”欧秋九笑得温和。眼睛弯成月牙,似乎这是一段对他很美好特殊的记忆。
黎子霄眼神复杂道:“她可能只是脸盲。没分出你跟唐斯尘,把你们当成一个人了。”
所以一会儿是野男人,一会儿是书生。可不就是变来变去的妖精吗?
“绝无可能。”欧秋九语气温柔却坚定。
真相往往就是如此残酷。这是来自当事人的亲口认证。可惜对方不相信。
黎子霄望向欧秋九的眸子,不由露出了一丁点奇特的情绪。
这大大刺激了对方。
“黎子霄!既然你休息够了,开始训练。”
欧秋九扫了眼对面桌上原封不动的糕点和灵茶,置气道。
“训练?”黎子霄眼神茫然。既然要刺杀郁冥君那样的绝世魔头,现在临时抱佛脚,是不是太晚了?对方难不成想说的是:演习?
下一刻,他就看到欧秋九拿出一件华美霓裳。
“这是什么!”黎子霄颤声道。
“女装呀!”欧秋九理所当然地回答。
“我当然知道这是一件女装,你拿出来做什么?”
“给你穿上。”
黎子霄顿时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一下子炸毛了。
他一跃而起,退后数步拔出他的剑,指向对方厉声道:“你别过来!”
在欧秋九不施展傀儡术的时候,他能控制自己的身体,和平时没什么不一样。
有一瞬间,黎子霄以为自己暴露了。不过欧秋九举止文雅,并没有上当受骗后的愤怒。甚至温声安抚道:
“我知道为难了你。不过郁冥君身负重伤,肯定对旁人警觉提防,唯有琼然才能接近对方,我总不能让琼然去冒险吧?”
“所以你选择了我?荒唐!”
黎子霄气得声音发抖。内心已没有先前表现出那般又急又怕。
比起穿上霓裳,冒名顶替女装时候的身份,他更害怕自己掉马。
十八般酷刑,在朝他招手。
“所谓的合作,就是让我变装去接近郁冥君?欧阁主在其中,又出了什么力?”黎子霄出言讽刺道,“坐享渔翁之利?”
天底下的好事,都被对方占尽了!
郁冥君见黎子霄虽然生气,情绪却比起刚才平复了些,上前用手指格开对方的剑尖。空气中的硝烟味不再那么浓烈。
“既然是合作,刺杀郁冥君,当然不会将希望寄托在你一人身上。你是诱饵,诱他咬钩。”
黎子霄看透了对方文人模样下的腹黑。“明明不只有一种方法,你却选了最荒诞的。即便选这方式,找一人扮演有这么难吗?还是你只想要让我难堪,最好是我死了,好让你和琼然没有阻碍,能双宿双飞?”
黎子霄暗猜,在见过他在梦中对心魔的态度,恐怕欧秋九早已认定了他的危害。用这种方式帮琼然出气呢。
欧秋九摇了摇扇子道:“郁冥君岂是轻易能蒙骗的?黎庄主,危险伴随着机遇,合作人选若换了其他人,将来令尊的事……”他话语在喉咙间转动,给对方留下足够思考的时间。“——为了飞花世家,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