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2 / 2)

有的是迫使患者忘记过去曾经的一些惨痛的经历,有的则是制服不了患者时,控制起来,强制性地要求患者不要去做什么事情……

一想到纪柠会像精神病人般,被绑起来、被强制摁上那些插满数据线的机器……

徐听眠绞着双手,局促的仿佛不是他自己,

“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么……”

“我只是跟你说最坏的情况。”医生没把话给说死,

“但小纪的情况,有些要向着这个趋势发展。”

“要么——”医生双手一摊,

“你把她送京都六院。”

京都六院……

徐听眠不是没查过,在那个地方,很多饮食障碍的孩子的确有在被控制着好好吃饭……

可是那只是在网上,大家都能看得到的,每个人都希望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示出来,什么“今天也有好好吃饭的一天”“医院里发的半份菜一份肉,多少多少卡,主食是什么加餐是什么”……

但是正常人吃饭,哪有论个数的?

谁他妈不是饿了就吃点儿,到饭点就拿起筷子,吃的差不多不饿了,就停下筷子,喝口水要么喝点儿自己想喝的。

谁他妈吃个排骨吃块肉还按照个数来的?你去工地上卖盒饭,要是打饭时还一块块肉给他们数,告诉他们这是在定量饮食,健康,那些干活干了一天的工人们,哪个不拿着锄头来撅死你……

那些在医院里住院治病的,后来啊,

很大一部分还是走不出来这个困境。

徐听眠之所以带纪柠先来看心理医生,而不是直接把她送六院去,

究其所因,他觉得,纪柠的问题,根基在精神层次。

如果她不自愿走出来……

……

离开医院时,医生亲自将徐听眠还有纪柠送到了停车场。

徐听眠拍拍纪柠的脑袋,让她先进去。纪柠一股脑钻进了副驾驶,徐听眠给她关上车门,转过身来,背对着车窗。

医生跟他寒暄两句,最后终于压了压嗓子,用极低极低的声音,动了动嘴唇,

“我知道你想彻底让纪小姐好起来。”

“不是表面上的虚浮,不是很多女孩子表面上那样,‘好了我可以不吐了我可以正常吃饭了,但是背后里却依旧躲在被子里用手机算着今天吃了多少卡路里,今天得跑多少步运动量多少才能消耗完’。你想让吃饭对于纪小姐来说,不再是一个挂在脑门上的负担……可是,”

“这真是太难了。”

“恕我直言,当下除了她们这种人,其实还有不少‘正常人’,都在被身材束缚着,每天为了身材,焦虑着。”

“你看那些站在大街上,穿着露脐装、精致锁骨、筷子腿的美女,她们不一定也都是在催吐,很可能她们也都在为了保持美丽的身材,而一连好几年没吃过晚饭。吃饭时在按照个数吃,一顿饺子,每次只能吃十粒,餐桌上,美食永远只能吃一点点……这些啊,都已经慢慢、慢慢渗透入我们的生活,腐蚀了千年来人类进化出来的饮食规律。”

“我们也没办法,当下社会,对人的畸形审美,已经不光是男人喜欢白瘦美,就连女人自己也在追求白瘦美,网络电视剧,都在把吃草当成自律的时尚。你家纪柠只是在身材方面出了问题,那还有很多人,对自己的容貌,长得丑呢?整容、为了变漂亮,去整容整瞎了的不是一抓一大把?”

“归根结底,唉……我说句我的心里话,”

“这个社会啊,越来越病态了。人固然可以去追求更好的自我,但真的不能因为追求更好的自己,从而否定了过去那个不太优秀的自己存在这个世界上的价值。”

“……”

徐听眠沉默了良久。

这些年他一直往学术顶端爬,

人越往上,形形色色,什么样的妖魔鬼怪没见过?

他相信世界在越来越强大,科技、文化都在光速发展。

随之而来的,副作用,却也开始越来越扩大。

什么时候,“白富美”“高富帅”“精致生活”“精致人类”“成就”,就成了所有人都要去追求的?

世界是由各式各样的人组成的,每一个人有每一个人的人生,并不能说,你觉得你自己过的不好,没有那些光鲜亮丽的人过的完美,

你的人生,就不叫人生了。

你活着,就没意义了。

你只要活着,无论你出身、你的模样、你的工作甚至你的配偶你的子女,多么多么低微,

只要是诞生在这个世界里,世界让你存在于此,它就是赋予了你生存的意义。

你应该,相信你所存在的价值。

……

“我还是希望,打开她的心结。”徐听眠对着夜色,长长呼出一口白茫茫的水雾。

医生摇摇头,

“有一个契机,她一直不肯跟我说。”

“无论我怎么跟她心理暗示,她都紧咬着牙。”

“……契机?”

“对,契机。”

医生最后给徐听眠指了一条一条近乎微茫的路,

“要不你试试,去找出来‘契机’。”

“那个让她,从不催吐,到进入催吐的突发事情。”

“因为用那种东西,毕竟是很痛苦的,肯定需要相当大的勇气。你也看到了她那个东西,能下死决心将那个东西送进……我觉得,这里面绝对有一个让她彻底奋不顾身往深渊跳的‘契机’……”

徐听眠开车,带纪柠回到了宾馆。

坐在车上,纪柠拉拉徐听眠的袖子,

意味很明显了。

晚上六点半,酒店。

徐听眠把自己的手机给她拿了过去,用拇指解锁了屏幕。

纪柠捧着那开了锁的手机,屏保壁纸都是她穿着白裙子那张照片的截图。纪柠找出来美团,这酒店的自助餐她下午在徐听眠和医生交谈时,就已经给研究明白。

美团可以打八五折。

团购券需要密码,纪柠又把手机递到了徐听眠面前,

“……”

徐听眠低头一看,那“输入密码”的六个框框就跟刀子似的扎着他的眼睛。他又看了眼旁边的纪柠,瞳孔里闪烁着光,

瞳孔里,全都是期待。

你就、这么……

“为什么,不跟医生说。”

徐听眠捏着方向盘,突然开口。

纪柠一愣。

车内空气稀薄、暮色降临,没有开内灯,整个车厢陷入一片黑暗中。

只有手机微弱的光,还有两人的呼吸声。

纪柠捧着手机的手,没由来一抖,这个模样看起来,却十分像是她根本不在乎徐听眠的所说的话,

捉急地想要让他付钱,去吃东西。

徐听眠猛地抓起手机,“砰!”扔到了后车座。他大口喘着气,仿佛突然暴躁的狮子,胳膊从后车座抽了回来,

在方向盘上砸了好重的一拳。

车子吱溜吱溜响。

纪柠直接傻在原地,撒娇的笑意僵硬在嘴角。徐听眠在黑暗中握住方向盘,眼圈渐渐泛红,浓重的戾气弥漫在两人之间。纪柠呼吸一下子急促起来,

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徐听眠深深吸了口气,仰着头,让眼泪不要往外流。

“徐听眠……”纪柠小心翼翼地开口,“对、对不起……”

“我就是还是……”

“纪柠。”徐听眠手一抬,示意她不要再继续说了,

“你要是不想改,你直说。”

“真的,不用给了人希望,”

“到头来再掐灭!”

“我没有不想改……”

“那为什么——医生问你——你什么都不说!!!”

徐教授一下子就失控了,都说当老师的,最听不到“我没想”这三个字,徐听眠二十八年来的耐心,估计在这一刻,全部炸飞到九重天之外。

“啊?你告诉我!!!为什么不说!!!”

“你不说!医生怎么给你治病!你什么事儿都闷在心里,你不说你不试着走出来!!!谁能给你想办法帮你拉你一把啊!!!”

震耳欲聋的吼声,除了将车厢给震得摇摇晃晃,

还把坐在副驾驶里的人儿,吓得连呼吸都不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纪柠吓得眼泪汪汪的,徐听眠看着她又开始哭,心里那叫一个乱啊,怎么办?还能怎么办?怎么办啊!怎么办怎么办怎办么!!!

“不许哭!!!”

“……”

纪柠瞬间收了眼泪。

憋在那儿。

徐听眠烦躁地抓了把头发,情绪爆发让他整个人看起来相当可怕,他这么多年,都没这么想要疯掉过。

妈的到底该怎么办!!!

后车座上因为缺电而关闭了的手机,亮光瞬间熄灭。纪柠擦了擦眼泪,转身解开安全带,

跳下车去。

像个呆鹅一样,耷拉耷拉往酒店大堂走,

边走还边抽噎着,用手抹着眼睛。

是啊,

其实最不想这样的,

被这个病折磨最痛苦的,

还是她自己。

徐听眠瞬间就愧疚涌上心头,他觉得自己好该死,怎么就一下子控制不住情绪吼了她,本来她本人肯定就很难受了,

他刚刚怎么就失控地吼了她……

……

回到酒店,纪柠也没吃东西,脱了衣服就爬上了二楼躺了下来,蒙着被子。

徐听眠已经冷静了不少,他看到纪柠在一楼衣帽间脱得乱七八糟的衣服,内衣都懒懒散散搭在沙发扶手上,十分头疼地揉了揉眉心,

弯下腰,去替她一件件拾起来,叠整齐。

嗡嗡嗡。

羽绒服的帽子里,有什么东西在震动。

徐听眠翻开帽子绒毛,一眼就看见,纪柠的手机,丢在地上。

“……”

手机屏幕,“爸爸”两个字很醒目地晃动在眼前。徐听眠没有随便替别人接电话的习惯,他拿起手机,走上二楼。

“柠柠,柠柠。”徐教授坐在床边,将手机放在蒙着被子的脑袋旁,

“你爸爸的电话。”

“……”

纪柠就跟木头人似的,什么反应都没有。

电话打一遍,没打通,四十五秒后,挂断,又打了过来。

嗡嗡嗡嗡——

纪柠在被子里转了个身,

远离手机。

徐听眠大概知道纪柠的意思了,于是便拿着手机退出了二楼。

手机打了大约七八遍,没人接,终于不再打了。徐教授坐在一楼饭桌的椅子上,一只手插在额前碎发里,静静地,没出声。

突然间,他裤子口袋里,也开始震动起来。

徐听眠一愣,拿出手机,

来电显示是“纪柠父亲”四个字。

徐教授立即将电话接通,很恭敬地喊了声“纪叔叔”,他带纪柠来Q市看病,纪柠的父母是提前知道的。

她爸当时还挺意味深长跟他长叹一口气。

“小徐啊,”电话里,纪父沉甸甸的声音,从听筒中传来,“柠柠呢?”

“纪柠她……”徐听眠一下子语塞,自己把人家闺女给吼了,吼的不想接电话,

他苦笑着,该怎么说……

“是不是,看病不太顺利?”纪父突然开口道。

徐听眠手指一紧,不知道纪父是怎么料事如神的,

“纪叔叔,你怎么知道……”

“不用好奇。”

“因为你现在看到的一切,早在六年前,我和柠柠她妈妈,就已经经历过。”

“……”

“我们呢,都跟你说了,柠柠这件事,是根本不可能有办法的。”

“……”

“而且,小徐啊。”纪父幽幽叹了一声,用听不出来是讽刺还是同情的语气,开口道,

“真不知道该说你是狂妄自大,还是悲哀的被蒙在鼓里。有些事情,当你都还没有完全了解到它的真面目,就企图去‘拯救她’。我和柠柠她妈妈,就因为柠柠当年考学的事情,加害了她,这些年都还一直活在愧疚中,面对纪柠催吐这件事,也只能用‘包容’,试图去理解、共存,只希望她开心一点儿,这样我们才能赎罪。”

“而当年纪柠是怎么变成这样的,徐听眠,你说你啊……”

“纪叔叔!”徐听眠猛地站起身,出门关上阳台的玻璃窗,手撑在露台的栏杆上,姿态放得极底,

“当年,纪柠究竟是、怎么……”

“对不起,我一直不知道,这里面,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原因吗……?”

“……”

“你不知道的多着了!”

“你母亲当年来学校造谣过纪柠倒追你、死缠烂打你,这个你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