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子上自然是虞兮枝的字迹。
她的字算不得多么好看,不太工整,却从来都银钩铁画,还带了些自然而然的剑意在其中。
初时不显,越往后翻,就算写的是无关紧要的内容,剑气也自然而然越盛。
本子上其实也没什么实际的内容,有那么几页写了些谢君知不太熟悉的名字,有的已经被划掉了,有的还没有,但这样几页后,右下角又明显在之后补了几个字。
[唉,算了。]
看到这几个字,谢君知只觉得自己眼前好似已经自动浮现了虞兮枝叹口气摇摇头,再甩了笔的无奈样子,不由得莞尔一笑。
这之后再翻几页,上面还记了每一次朔月去千崖峰见他的具体日期。
不过这日期也没记几日便戛然而止,仔细去看中断的日子,果不其然就是她那日随他回千崖的时候。
谢君知眼中带了些自己也没觉察的笑意,就这样继续向后翻去。
本子发出清脆的翻动声,好似书页翻动。
后面还有些丹方,有的是十分常见的方子,也有她炼那一梦入定丹时的方子,不过或许到底谨慎,她并没有在上面标注“一根橘二猫毛”这一味最重要的原料。
这样一路翻下去,到中间的时候,本子突然出现了那么几页空白,好似没有再写什么了,所以谢君知随意用拇指点了一下最后几页,就要将本子合上。
但他的手却倏而一顿,再重新翻开了本子,掠过了那几页空白。
与之前并不连贯的这一页上,有一行字显然是新写上去的,彼时她既然已经大宗师,提笔写字的时候,其中的剑意锐意自然也会力透纸背,扑面而来。
是他还未见她时,便已经听到过的那句话。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愿日日为你祈福祝寿,愿你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入神万劫再通天,开天辟地逍遥游。]
谢君知垂眸看着这几句话,剑意也在他的目光中变得柔软,谁能想到如此沧海桑田,时过境迁,兜兜转转,她依然初心未改,还要送他这句实在有些花团锦簇花开富贵满华堂的祝福。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他也确实入神万劫再通天,开天辟地逍遥游。
至于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他手指拂过那几行字,再抬头看向依然毫无异样的海面。
既然她在,他已是福如东海长流水。
若无她在,便是南山不老林也只当如十里孤林,付之一炬又何如。
……
洪荒万代,灵气初现,有人引气入体,感知体内灵气涌动,感念天地长叩首,也有人战战兢兢躲于屋檐之下,生怕被以为是异类。
虞兮枝睁眼时,竟是此时世间最早感知天地之人,若是按后世的境界划分,便是已经大宗师。
既然还没有那么多人成为修士,修仙一事尚未成体系,天地之间的灵气自然充沛至极,她只觉自己的每一次呼吸之时,都像是浸泡在真正的灵脉之中,比她在妖灵海时,境界提升得还要更快些。
她有些疑惑,心道为何自己穿入的那本书虽然残破,上面明明也写了《遥遥仙途》这几个字,便是她没有仔细看书,也知道其中根本没有自己现在所处好似天地初开,世间人才开始修仙的情节与样子。
这是怎么回事?
她有些疑惑,如此左顾右盼,却到底早已适应了修行,如此灵气充沛,自然下意识吸灵入体,修行不断。
如此有些浑浑噩噩地过了几日,她的心中逐渐有了一道声音。
那声音是她自己的,有些陌生,但她却奇异笃定地知道,那声音确实是自己在对自己说。
[你要重新打开这个世界,让这个世界恢复成原本完整的样子。]
虞兮枝有些疑惑地眨了眨眼,心道什么是完整的样子?这个世界难道原来不完整吗?
……可自己分明身处心魔境中,这种话她能信?
她的疑惑持续,修行也在继续,既然修行,总要破境。
破境一事,自古至今从来相同,雷云滚滚,金紫漫漫,她既是此间入逍遥游第一人,所遇的雷劫自然也是前无古人。
那道声音在雷劫起时,又倏而响了起来了。
[修士破境当渡劫,渡无数劫再飞升入上界。可此处世界破损,脱离了原有大陆,再被扭曲折叠,自我封闭。所以你要斩断雷劫,重新打开这个世界,为这片大陆的所有修行者斩出一条生路。]
[生于此处本不是他们的错,世界破损也不是他们的错,若是从此不能飞升,这对他们不公平。]
[你可以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此方世界也并非不能苟活。]
[但这不公平。]
虞兮枝听着这些话,一时之间有些难以消化其中的信息量,然而雷劫已至,她只能拔剑而上,再被雷劫吞没。
……然后渡劫失败。
虞兮枝的意识有些涣散,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和神识脱离成了两处,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肉/身在雷中湮灭,雷不过劈了十来道便重新散去,恢复晴空万里。
原来渡劫失败是这种感觉?
她意识骤沉,再回到此前破烂群书面前,才刚刚有些惊魂未定地喘了口气,竟然又被吸入了下一本依然十分破烂的书中。
……
还是一本破烂不堪的《遥遥仙途》。
这一次,世间终于初有门派建立,虽然尚无五派三道之说,却也已经有了些前辈大能的传说,虞兮枝立于某间门派之中,听着门生们闲聊的话语,其中有提及彼此境界,显然已经有了“朝闻道,伏天下,大宗师与逍遥游”这四重划分。
修仙已成体系,看来好似比自己上次被雷劈死的时候要前进了不少年。
虞兮枝这么想着,恰有人从她身边路过,恭敬地躬身长礼,再唤一声:“恭喜掌门师尊破境在即。”
到底刚刚被雷劈过,虞兮枝不由得心头一紧。
不是,等等。
怎么回事?怎么就是掌门师尊了?什么门什么尊?怎么又要破境?
这也是那破书《遥遥仙途》?
她只来得及感知了一下自己已经大宗师,即将一步入逍遥游,再握紧了腰侧的剑,看向天空。
劫云果然好似快要聚集而来。
那道声音又响了起来。
比起上一次,那声音不知怎的,细微了一些,也破碎了一些。
[你要重新打开这个世界,让这个世界恢复成原本……的样子。]
[修士……飞升入上界。可此处……被扭曲折叠,自我封闭。……斩断雷劫,重新打开这个世界……生于此处本不是他们的错,世界破损也不是他们的错……这对他们不公平。]
[你可以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此方世界也并非不能苟活。]
[但这不公平。]
雷劫呼啸而至,横劈而下。
虞兮枝深深拧眉,举剑去迎,一剑雪亮。
却终究再次失败,重新回到破烂书前,再被吸入了下一本依然十分破烂的书中。
……
依然好似掠过了无数步骤,青山已绿,万木逢春,世间灵气比起之前更微弱了些,名山湖泊都被占据,无数修仙门派如雨后春笋般丛立。
而她一抬头,果然又要渡劫。虞兮枝有些无奈,但如此反复被雷劈来劈去,她居然也有些麻木和习惯,甚至条件反射般觉得自己肯定会失败。
虞兮枝甚至觉得那些破书之所以看起来残缺不全,莫不就是被这些雷劈的,否则怎会是这般模样。
可惜如此往复之间,她从来都没有机会看一下自己的样子,说不定她已经没有资格去嫌弃那些书的样子,恐怕自己现在也不逞多让。
雷声翻滚,那道声音也如期而至,只是比若之前更加残缺,更残缺了很多信息。
……
如此往复交替。
她不断被吸入不同的《遥遥仙途》之中。
也不知这仙途到底有多遥遥,有多迢迢。
有时她是掌一方门派,有时乃不出世的长老,也有几次竟然是在甲子之战中,持剑战妖族,再遭受覆顶之灾,被妖兽撕碎吞噬。
但大部分时候她都在渡劫,有入大宗师失败,有入逍遥游失败,还有一次实在倒霉的,劫雷还没到,她却吃了毒丹吐血而亡。
而这其中最高境界的一次,她甚至分明已经摸到了通天的门槛,抗到了最后几道天雷,却终究功亏一篑,烟消云散。
雷啊,劈着劈着,也就被劈习惯了。
而那道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小,到最后甚至已经不能被称为是一道声音,而成了某种深埋心中,永不能忘的执念。
[你可以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但这不公平。]
[这不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