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达安唇角轻勾,随即端起面前的茶盏,不疾不徐地抿了一口。顺势也透过屏风的镂空雕花,朝着楚昭的方向随意扫了一眼。
只却这一眼险些让徐达安失态,连忙稳住了手中茶盏,才没将其掉落在桌上。
“今天用的是鲜茶炒的,我见您喜好茶味更浓些的口味,便做主给您换了鲜茶炒,鲜茶与泡过的成茶相比多了一些青涩,茶味便更显得归真,或许会合您的口味。”
秦母端着一盘新出锅的绿茶龙井,轻轻放在楚昭桌前。
她先前听织芸提过这位常客,知晓他每次都会指明点她做的绿茶虾仁,估摸着是尝出她的菜里的茶味相对更浓郁一些。便做主将茶叶换成了鲜茶,兴许他会更满意。
前面的妇人面露含笑,穿着浅色的衣裙,腰间的围兜,将纤细的腰肢掐得内陷,反衬出那上围更加地傲人。惊得楚昭连忙将视线移开,拿着木筷的手背都崩出了青筋。
当真不是他非礼勿视,而是坐着的楚昭正巧跟那处平齐,秦母迎面走来,猝不及防地便映入了眼帘。
随即楚昭一双浓眉更是皱了起来,就显得面相格外地凶悍,干巴巴地抬眼朝着秦母谢道:“有劳了。”
秦母惯常素面朝天的脸,只轻描了两道柳眉。偏淡的唇色透着浅浅的水红,点缀在素白的面庞上,更显得干净纯粹,透着股古典美人的楚楚动人之感。似是她就应该养在深闺,养在不见风雪的温室,被人娇宠在手心里,而不是在这人声嘈杂的饭堂。
当下,楚昭更觉得他这双见惯杀戮的眼睛,落在哪里都会唐突了对方,连忙低着头自己端详着面前的菜肴。随即眼中便带上了几分伤感与怀念。
没错,年少时,他每每练武上火时,阿娘就会采院子里的鲜茶,给他做的这盘菜,三炒两碟就会盛起来,茶叶中的苦味都没有消去。小时候他嫌苦从不爱吃,阿娘就会苦口婆心地劝他,还说这样最是清热败火。
虽说他娘的厨艺,远远没有眼前这小妇人的手艺好,但还是会轻易就勾起他对早逝生母的思恋。
“多谢。”
楚昭再次拱手朝着秦母道谢,这回眼睛也没敢抬,只垂眸轻轻颔首。
“您不必多礼”
秦母不介意的笑笑,刚要告退便听到身后传来一句,蒙尘已久的称呼。
“莲娘?”
并未转身的秦母,背脊已然微僵,拢在腹前交握的双手紧紧地攥在一起,细长的指节因为用力都有些泛白。
微觉异样的楚昭抬起了头,便见这小妇人深吸了两口气,菱唇轻抿干脆地转身,面朝那突然冒出来的徐志远。
秦莲笑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似是在对待所有顾客一般,疏离却有礼启唇询问:
“这位客官是在叫我吗?”
再次瞧见秦莲笑正脸的徐达安,当即便确定了。心里那道还有些怀疑的声音,此刻变得无比地笃定。
没错这就是他的莲娘,不光声音一模一样,更别说还带着点灵璧的口音。
当即就笑得一脸惊喜,他说这些天怎么苦苦寻觅,都没再见到她,没成想她竟藏在这小饭馆之中,听说这老板是永州人士,也难怪会聘她做厨娘。
“莲娘你怎的来了京城?为何不前去寻我?这么多年你过得可好?”
突然的相遇,让两人曾经的温馨回忆尽数如泉涌,都还历历在目,也让徐达安短暂地忘却了目前的处境,与现今两人的关系,口气熟稔无比。
听得一旁的楚昭都皱起了眉,他若是没记错,这徐志远不是说他是孤儿吗。
寻你?秦母眼里带着嘲讽,寻你又能如何?控诉你这么多年抛妻弃子的所作所为?控诉你隐瞒家室另娶高门?还是,控诉你为了加官进爵转眼便踹了供你读成的岳丈?
这人怕不是以为这些过去了,便就都不存在了吧?
秦母隐了嘴角的笑意,也不屑与他虚与委蛇,这等没心没肺的人当真万分的可笑。现在怎么还能这般旁若无人地叫她莲娘。
随即便干脆一福身:“这位客官您认错人了,我并不是什么莲娘,更不认识您。店中繁忙,招待不周先行告退。”
说罢就脚下不停地朝着后厨走去,层层的裙摆扫得轻轻作响。
两人的声音不大,并没有引起众人的侧目,只除了目睹了眼前这一幕的楚昭。
男人鹰隼般的眸子,淡淡地看向还站在他桌前,呆望向后厨的徐达安。浓眉轻皱,粗壮有力的指节轻叩桌面。
似是才唤醒神游的徐达安,见自己许是妨碍了楚将军用饭,便忙歉意地拱了拱手,脚步凌乱地就回了卡座。
“这是,徐大人的旧识?”
几位大人的眼里藏着八卦,却因为门帘的遮挡看不清全貌,毕竟若让几位大人为了瞧热闹巴巴地掀开门帘,当真是有辱斯文,谁都干不出这事儿。
只待徐达安落座,挤眉弄眼地揶揄两下。想不到这京城里有名的专情郎,竟然还会认识除了自家夫人以外的女人。瞧那身形就知是个妙人,那般急切想去相认的模样瞧着就关系匪浅。
“哦,是徐某唐突,认错了,原以为是老家的亲戚。”
徐达安笑得牵强,端起面前的茶杯一口饮下。
“婉儿你去前边忙吧,人渐渐多了,这里交给我跟你梅子姐。”
秦母一走进后厨,便催促着秦婉去前头。面上的神情已然恢复了往常的模样,好似不速之客徐达安不过是一个不足挂齿的小插曲。
“马上好,这锅茶饼已经炕好了,我盛起来就行。”
秦婉甜笑着朝她娘眨眨眼,说着便取过一边的木筷,将锅里的茶饼盛在碟子中。
留了几块给秦母跟秦冬梅垫肚子,就掀开布帘去了前厅,直奔向墙边楚昭那桌而去。
“刚出锅的,您尝尝?”
楚昭看着眼前突然多出来的一叠茶点,微微一愣,抬眸见是那小妇人的闺女,略带疑惑道:“我未点此物。”
“送给您的,见您是我们家的常客,自是要有些老顾客的福利的!您尝尝吧,我隔了茶叶磨成粉,并不甜腻,你若是觉得尚可,也可带一些回去给孩子尝尝。”
秦婉朝他笑道。眼神扫到桌上已经吃剩一半的绿茶虾仁,当真是有些咂舌,连着吃了这么多天都不会觉得腻吗。说罢便不容他拒绝,脚下轻快地就回了柜台后头。
独留楚昭皱着眉看向眼前的茶饼,唇角轻抿。他哪来的孩子,孤家寡人一个,自己吃还差不多,思及此便也直接上手拿了一块塞进嘴里。
入口酥脆,甜中带着清苦的茶香,楚昭暗自点点头,这家小饭馆的吃食的确都不错。不知为何,突然又想起了刚刚桌前那一幕,随即便鬼使神差地看向了坐在卡座的徐志远一行人。
徐志远正是徐达安入京后改的名字。此时的他,却坐如针扎,一顿饭吃得食不知味,满腹的心事。
恨不得马上草草结束,让他得空去问问莲娘来京城到底为何,到底是不是来寻他的。虽然他的确是这么认为,毕竟莲娘的心中还有他,不然刚刚也不会顾忌着人多眼杂不与他相认。
回想起刚刚自己的行为,徐达安暗懊悔,是他莽撞了。怎么就问出那样的话,如若她当真去府里寻他,那他又该如何跟夫人解释。
思及此,徐达安不由得又松了一口气,幸好今日让他发现了莲娘,待他过两日便寻个住所将她安置进去。
“徐兄,不如乘在下的马车一同回去?”
一顿饭后,几人便已经熟络地开始称表面兄弟。
徐达安与他们一同出了小饭馆,闻言忙摆手谦道:“多谢王兄,不过徐某还要去给夫人带些糕点,怕是有的等的,就不麻烦王兄了。”
“徐兄果真与令夫人鹣鲽情深呀,那么我等先行告辞。”
王大人说完,便朝着徐达安拱拱手就上了马车。坐在车里一副神在在地摇了摇头,什么买糕点他才不信,指不定还惦记着那饭馆的美娇娘。这天下男人呐,果真都一个样儿!回头看他夫人还怎么在他面前提这徐大人有多专情。
见几位大人的马车走远了,向着京城里最有名的糕点铺子走的徐达安,立刻便转了身,脚步匆匆地就回了秦家的小饭馆。
彼时店里的客流也过了高峰期,除了大堂里零零散散的两三桌,便没什么人了。
瞧见那两三桌里就有楚昭,徐达安脚下便是一顿。堂内擦着桌子的织芸正好瞧见了折回来的徐达安,以为这大人是落下了什么东西,忙上前招呼。
“不不,没有落下东西,我是想找你们店里的厨娘说几句话。”
见这丫鬟问起,徐达安余光扫了眼没关注这边的楚昭,便直接开门见山地说明了来意。
“厨娘?不知这位大人,是否是对于今天的菜品有什么不满?”
柜台后头理着账目的秦婉,听到堂内的对话耳尖动了动,合上账本便两三步行至堂中。态度温和有礼地朝着徐达安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