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刻时光,回到童年时代历史一如既往,身在其中的人永远不知留恋,痛苦失去的才知道幡然珍爱。失去的,却永远不会返回。追悔时又不断失去当下,当下又被后来的后来不断追悔,好像我们人总是活在如此可笑的恶性循环里,用现在对往事念念不忘,拿未来对现在依依不舍。这或许是最傻的人。但谁不曾留恋过往日,眷念过清澈童年与甜美青春,不管是谁,都做过傻子。
哪怕是四姐妹里看起来性情最淡的元和。她写的《我的奶妈同陈干干》里有这样一段:我喜欢的玩具中,有一根杆子下面一个洋铁彩色蝴蝶,推动起来,跟着走,它的翅膀会一扇一扇地飞,咯嗒、咯嗒地响个不停,我也笑个不停。
玩具,在没有电视机没有iPad的年代,应该是孩子们最深的童年执念,瞧,纵然是元和,老去后惦念着的也是漂亮玩具,童心未泯般。她在一九九六年写这篇文章,已经快九十岁,不折不扣是个老人。再老的人,提起小时候,也是滔滔不绝,好像存放记忆的仓库唯有关于童年的那一间,才最丰厚轻盈,一事一物,一人一影,都黑白分明,细节如影像。
元和所记得的是七岁时,奶妈朱干干回到乡下,再也没有回来过。换了个陈干干照顾她,她连陈干干的原籍都记得很清楚,安徽无为州人,裹过小脚,做事情很利落干脆。张家的用人福气算她最好,儿女丈夫俱全,还做得一手好菜。元和酷爱冬天里她做的鲫鱼萝卜丝,放在砂锅里用文火慢慢煨熟了,打开几乎飘香十里。她也会给元和唱童谣,每个小孩子都会念的“排坐坐,吃果果,大的分给你,小的留给我”,还有“天上星,地下钉,钉钉拐,拐拐钉……”,咿呀咿呀的,清脆可爱,当时好玩,回忆梦幻。
童谣、好菜、玩具……这些往事里,元和更怀念小时的家,她说:祖母逝世后,我们迁居苏州胥门内寿宁弄八号一所大宅院。陈干干带我住在后进楼上,东窗下面是花园的荷池,有龙睛凤尾金鱼不少,水阁凉亭也在我窗下。池那边有棵高大柳树,时有老鹰来栖。左边是花厅,右边有假山,山上有座六角亭,时我置身园林间,怡然自得。是不是美得恍若天堂?也不知因为原本就如此美,抑或是记忆自动柔光效果,因为爱,所以样样都好。
又不止元和深爱着这里,兆和笔下的寿宁弄八号,亦恍若仙境:花园中有太湖石假山,有荷花池,有水阁凉亭。花厅前有枫树,白玉兰、紫玉兰各一株。花厅周围有杏树、核桃树和柿枣,还有绣球花。情人眼里出西施,承载着她们纯净童年的地方,便是天堂。兆和还记得小时候,爸爸经常带她们出来散步,苏州山水贯来如画,父女们走遍了苏州的名胜古迹,看尽了苏州的明山乐水,一路走,一路行云阅林,也将古时旧事讲了一路,如“东施效颦”“卧薪尝胆”。待到日落晚霞时分,慢悠悠地沿着来时的路返家,遇上出来兜售小零食的小商贩,当父亲的也不忘给正是嘴馋年纪的女孩儿们买一点,左不过他也知道,妻子甚少给她们吃零食。
不过还在上海时,女孩子们手里也有零花钱,可以自己买东西吃。那时候,她们最牵肠挂肚的是糖人,想到猪八戒孙悟空之类的漂亮玩意儿,她们就心痒痒,可惜母亲总是不让她们买,怕她们吃坏肚子。所以只能退而求其次,买点白糖糕吃。
卖白糖糕的是一对姑嫂,每天轮流来,张家女儿都有一副热心肠,常听这个嫂子说小姑总是欺负她,于是很仗义地决定以后都只买嫂子手里的白糖糕,小姑来卖,她们不买。她们也真的这么做了,就是白糖糕买多了,吃不掉,只好偷偷藏起来,藏在大弟弟的小推车里,等到被下人发现时,都发了霉。东窗事发,三姐妹被告到母亲房里。最“惨”的是兆和,元和没人敢动,允和是大家都怕了她,母亲只好让兆和在房里“罚坐”,实际上只是静静地坐着,也不难受。末了还得了串冰糖葫芦,兆和很是扬扬自得。
在上海,三姐妹还曾组过戏班子,“正儿八经”地演过四出戏。第一出是《三娘教子》,元和演王春娥,允和演小东人,兆和演老薛保。元和端坐在椅子上,用筷子当棍子,作势要杖责允和,允和跪在地上,忽然灵感突至,将台词说得慷慨婉转,实在动人。后来元和也说,她这句台词,是动了真感情。第二出是《探亲相骂》,第三出是《小上坟》,最后一出《小放牛》,允和没得好角色,只抢了个“牛”。她擅自嘲,说自己是演了一辈子丫鬟,是个丫鬟坯子。
实则四姐妹里,允和活得最潇洒恣意,像个女王。她们的童年,是无忧无虑的歌,是剔透美貌的琉璃泡,是九十多年的人生里最初最好的梦。从二十世纪初,到二十一世纪初,她们也穿越过快一个世纪的流年,如翩然行走的油纸伞,渡了一世烟雨情,演了多年瑰丽戏,辗转在形形色色的人事之间,金山、断桥、长堤、短笛、牧童、杏花雨,初心依旧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