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静默的成长时光爱上一个人,就爱上了他的一切。眉眼、笑涡、细纹、掌心
缓慢延伸的弧度、时常购置衣物的那家店、执笔时微微倾斜的坐姿……这叫爱屋及乌,因为深爱,所以接纳全部,容忍所有。所以,爱上一段时光,也爱上了期间天荒地老的斑驳深浅,微风吹拂发丝的柔软、葳蕤花草间碧绿而静默的影子、夹杂在两岸青山半城炊烟里的湍急河流……带着时光印记的所有,钟爱里拥紧的不死不灭。
透过砖瓦的缝隙,切入多年前的某个大年夜,苏州的风雪如同儿戏,门外孩童深有穿透力的笑用力牵动年关的喜悦,允和清澈明亮的双眸,记录着此时的静默时光,烟火的红渗入双颊,仿佛在这张稚嫩的秀气脸孔上,也绽放过盛世繁华。她说:那年是除夕。准备年夜饭是件大工程,因为我们家里少说也有四十个人。那晚我们吵吵闹闹,开心极了。孩子跟一些工人在一旁丢骰子,玩骨牌,赶老羊,每一盘下几分钱的注……他说,如果我们不玩骨牌,赶老羊等,就可以跟老师学昆曲,等到可以上台唱戏了,就给我们做漂亮衣服。过了两天,他就为我们请来了老师,从此每星期我们都在爸爸书房里学唱昆曲。
这是一段在允和记忆里极珍贵的回忆,多年后,越发细微清晰。学昆曲,亦是那段美妙人生里闪耀如星的片段,宛如镶嵌入发带的雪色,寒夜里熠熠地刺伤了谁乌黑的眼眸。张家姐妹很早就和戏曲有缘,在幼时襁褓里跟着母亲去上海剧院听戏,等大了一些,就板着一张端正的脸,坐在母亲身旁,听得入迷。
陆英是忠实戏迷。当时热爱听戏唱戏的望族女眷不计其数,很多都能自己评弹拉唱。陆英亦是行家,她涉猎极广,昆曲、京剧、沪剧……都是她非常拿手的。因为自己喜欢,就开始有意识地引导几个孩子也去热爱戏剧。等待家里的几个女孩儿都长大起来,陆英还组建了一个剧社——元和是编剧,允和、兆和是小演员。还别说,这几个半点都没受过正经训练的孩子,还真有几分灵气和悟性。
元和编写的第一部戏从《百家姓》中来,只有四句:赵钱孙李——把门开,周吴郑王——请进来,冯陈诸卫——请客坐,蒋沈韩杨——倒茶来。这样简单的戏码,姐妹们照样乐在其中。她们没有将戏曲作为高雅的艺术,现在的她们还没有这个概念,唱戏、组戏社,和平时玩的游戏没什么不一样,而对戏曲的深爱,却已缔结下了因缘。
她们第一个教唱戏的老师原是全福班的一个老演员,叫尤彩云。男演员唱旦角是传统,旦角名字女性化亦是传统,譬如梅兰芳,又譬如尚小云。尤彩云擅长的是“贴旦”,多数是个性鲜明又春秋各擅的女子,歌女、风尘女子等。元和她们刚到苏州时,就被张武龄带着去看过全福班的戏。全福班是昆曲班子,有点年头,戏台都不算年轻,有些摇摇晃晃,戏台前面是两根柱子,后面是两扇门,一扇上台,一扇下台。舞台上下都有一排灯,衬着发霉的戏帘,有点迷迷瞪瞪,还有点叵测的微凉。老式戏院除了旧,也当然有好处,免费提供茶水,新式的就得掏钱或者自备。来听全福班唱戏的,也几乎都是苏州老客。
时日长久,到底生情。人心贯来如此,念旧,留恋,眷顾,思绪纷纷,逃不开一个“旧情难忘”。叫嚣着衣不如新,又窃窃偷一份人不如故。
苏州,甚至是全国的昆曲,都处在那样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尴尬里。时新的京剧扮相美、腔调丽、身段软、上得台面,下得厨房,到哪里都讨喜得不行。昆曲的角儿也相继丢开老活计,抱了新大腿。观众、演员日益流失,听昆曲唱昆曲的人越来越少,常常一场戏下来,台下的人寥寥无几,台上的人意兴索然。
尤彩云是少有还坚持不懈用昆曲吃饭的人。他师从沈寿林,七八岁就开始跟着师傅学唱,功底深厚,日渐青出于蓝。他教戏一次只教一出,但无微不至,从唱腔,到身段,从字词,到细枝末节,无不精心。所以,往往一出庞杂多样的戏,需要用上好几个月的时间。张武龄很欣赏尤师傅,他跟妻子一样,都是资深戏迷,文化修养高,艺术熏陶强,对昆曲的鉴赏点评都自成一格,他会在尤彩云给孩子们上课的时候,静静地站在门外聆听,却从不出声发言。不干涉、不打断,是他教育理念里非常重要的组成部分。
在孩子们的成长里,他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严父,冷着一张脸,将所有慈爱都隐藏在冷若冰霜的面具里,秉承着“抱孙不抱子”的理念对儿女们无比严苛。张武龄性情温和,对待孩子们也极平等爱护。有些事情,他不说,但孩子们可以从他的言谈举止中,明白父亲的态度和评价。
她们小时候有位老师叫甘雨臣,长期住在张家,他不直接给元和她们上课,主要负责抄写老师和父亲给她们编写的教材,有时也帮忙处理杂务。他书法写得好,漂亮干脆,还擅长照相,张家流传下来的相片,许多都出自这位甘先生之手。但他不好的是好酒、好色,每当张家老家来了人,他就扬扬得意地带着他们逛青楼,不醉从不回来。
张武龄并没有在孩子们面前说起过甘先生,他绝不会直接批评谁。但孩子们还是能感受到父亲的喜恶,他厌恶放纵的生活方式,憎恶赌博和浪荡的习性,当然也不喜染上烟瘾的人。唯独对祖母的烟霞癖感到无可奈何。他的嗣母,过继他的养母一手将他带大,母子俩多年相依为命,他对这位母亲的感情始终是一种十分真诚的敬爱。从夫人到老夫人,烟瘾也跟了她十多年,一开始是为了缓解腿部的剧烈疼痛,时间一长,就成了毒瘾。张武龄对此深恶痛绝,却出于孝道,从未阻止。后来老夫人自己痛下决心戒烟,不失为皆大欢喜。
这种隐忍、沉默而又分明的教育方式,使这个家庭始终保持着淡静、温和又真实的氛围。每个人都以诚相待,不欺不瞒,事实证明,不用数千年来的教条主义,这些年幼的孩子,也能学会兄友弟恭。或许唯独让张武龄有几分丧气的是,他的几个孩子,都没爱上他一生最热爱的文字学。张武龄对文字的痴迷,十分严重,不过这门生僻艰涩的学问,无法像昆曲一样激起孩子们纯真缤纷的兴趣。幸好,这是个不以为意的父亲,并不强求儿女们一定要热爱某样事物。
允和说过:我们姐妹几个都对算学没有什么兴趣,学舞蹈的兴趣却大得不得了。教她们舞蹈的是张武龄特意请来的一位老师,姓吴,名叫天然。她跟叶圣陶是好友,多才多艺,除了舞蹈之外,也教算学、自然和音乐。但没有什么能比得上她们对舞蹈的热爱。每到舞蹈课,她们就快活地穿上特意准备的软底鞋和练功服,拉上佣人的女儿秋芝组成两对,在花园后面的一块小空地上练习跳舞。刚开始大家功底都差,跳起来东倒西歪,彼此想笑,又忍着不笑,尤其是秋芝,小心翼翼,都不敢做动作,时常让几个孩子憋得辛苦。
月色满天,采撷过芬芳;竹影幽冷,穿梭过清影;人间欢颜,游走过悲喜。四个女孩,四朵晶莹清润的花骨朵,四段浸染着无限诗情画意的美好故事,她们是四柄苏绣杭缎的琉璃扇,分别绘着春意,描着夏情,写着秋思,扬着冬绪。四个人,走出了四种人生,她们有各种南北漂流的归宿,有自己惊鸿回眸的瞬息,而笼花笼泉的如纱月色,记过她们相互依偎的曾经,也见证过那段静默却无从取代的好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