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辈们的光辉记忆(1 / 1)

祖辈们的光辉记忆人生如雪,寂寞如歌。不知从哪个风影不动,落花流离的午后开始,变得爱念旧。倘若余暇从容,偷得浮生闲,叨扰耳际的总是那些零碎章节,勾起对往日的忧伤或欢喜的思念。最难描摹是回忆。随人世的浮动变迁,有些变得面目可憎,有些变得近乡情怯。

关于祖辈的回忆,四姐妹们已经隔了太远,身体里流动着来自先祖的血液,而他们的故事,已在岁月里遥远如传说。但提起来时,靠近心口的那个地方依旧微微滚烫,触手相碰,如同胸腔灼开一壶滚沸。她们的父亲张武龄或许要更清楚一些,毕竟,带领张家走向显赫的不是别人,正是他名义上的祖父张树声,纵使他见过的祖父,也只是在家祠里那些不苟言笑的画像上。

在张树声之前,合肥张氏,充其量算是一个书香门第,在平凡淳朴的乡下农人眼里,殷实而不是教养。相较真正的望族,到底少了几分正儿八经的底气。因为在重视科举功名的时代,张家并没有在仕途上走得很远的子弟,至多有几个通过了县试考中了秀才。张树声的父亲就是一个秀才,他有九个儿子,会读书的不多,也只有张树声一个人有秀才的功名。如果清朝还是那个康乾盛世,那么张树声会被作为张家唯一一个能读书的人,被精心栽培,继续读书、赶考、用最传统的方式将家族带上更高一层楼。

但张树声的命运,一泻而下后忽然折往九曲十八弯的地方。后来的他,果然如长辈们所希望的那样给张家带来了煊赫家声,途径却从以文相取,变成了以命相搏。太平天国农民起义,改变了张树声的命运,也改变了张家的命运。

太平天国战争爆发之后,张树声弃文从武,和另外三个兄弟加入了李鸿章麾下。儿子们的举动得到了父亲张荫谷的支持——他自己亦是性格刚强、严肃坚硬的人,战争年代,他深知光靠政府不能得到安全保障,就发动乡亲修建堡寨,组织民兵,自己保卫亲人和财产。所以四个儿子从军平定太平天国,这个坚毅的老爷子,显然是默许的。

在加入军队后,张家兄弟作战英勇,屡建战功。最后一次围剿叛军时,其中一位兄弟战死,战争胜利后,剩下的三个兄弟得到了丰厚的赏赐,以及不小的官位。而这三个人里,张树声最为精明强干,不仅被授予“卓勇巴图鲁”的称号,还备受李鸿章的赏识。这一点很重要,因为同为合肥人的李鸿章,已是满清最倚重的臣子。后来,张树声不断升迁,从直隶按察使,到安徽巡抚,两广总督,直至直隶总督,官运亨通,可谓青云直上。

自张树声开始,张家开始成为合肥的名门望族。然而,他的后人们,对这个名字崇拜,近乎膜拜,他们将他的灵位放在家祠中最显目的地方,却从未走近过有如传奇的祖辈。时光流转,飘荡出一种纯净的回味,家族里对张树声留有印象的人寥寥无几,几位年迈的老仆,便是他的二儿媳。公公担任两广总督时,她曾随行去广东,张树声对事务近乎吹毛求疵地认真,对自己本人近乎苛刻的严厉,都留在她渐渐枯萎的脑海:虽然他有位称职的机要秘书,但他收到由邮驿传来的公文、信函后,必定一一过目,然后才交与机要秘书,所以他总是忙得不可开交。

成功,从来没有纯粹运气,也从不轻易与人。张树声的功成名就,在日与夜的心血后,天赋和运气,如此微不足道。他把时间都用在处理公事上,除了睡眠,人们时常看到他伏案挥笔,神色专注。南方夏季湿热缠绵,蚊虫横行。方孝孺在《蚊对》中恨得咬牙切齿:“俄而耳旁闻有飞鸣声,如歌如诉,如怨如慕,拂肱刺肉,扑股噆面,毛发尽竖,肌肉欲颤。两手交拍,掌湿如汗,引而嗅之,赤血腥然也。”张树声身在广东,顶着乌压压的蚊虫,然操心公务之事却从未停歇。他经常一面批改公文,一面拍打蚊子,手心常是血色斑驳。这份专心刻苦是出了名的,据说,他吃粽子爱蘸糖,有时时间匆忙,顾不上吃饭,就一面吃粽子,一面修改公文,一不小心就把粽子蘸错了地方,常常吃了满脸墨迹。

张树声为人虽严肃,却实实在在愿意为国家做几件实事。生在国乱之际,临危受命于朝廷危急之时,内有农民起义不断,外有列强虎视眈眈,张树声很早就看到祖国和西方的差距,在于知识,在于教育。所以,他力主在广东建立一所西式学校。他显然是位实干家,一年后,学校竣工。这是一所前后四进的建筑,宿舍有二十二间,另外配有浴室、厨房、厕所等公共设施,甚至包括一间茶房和一座更楼。他在给皇帝的奏疏中写道:

“现在学校章程亦已斟酌核定,并在闽省学堂及各处选调精通外国语言文字算学者派充教习,俟学生学有进境,再延西师接教。”

西学之实施,刻不容缓。张树声基于对中西学的了解,得出此结论。他洞悉中学西学之间的差距:格物致知,中国求诸理,西人求诸事。考工利用,中国委诸匠,西人委诸儒。求诸理者形而上,而坐论易涉空言。委诸匠者得其粗,而士夫罕明制作。

在清朝历史上,比起同时期的李鸿章、曾国藩等人,张树声显得低调而平淡,他没有华丽的一鸣惊人,也没有经受过大起大落的人生,他只是专注地完成每一件事,孜孜不倦地想要为家为国奉献牺牲。他身上有中国知识分子独有的“忠君卫国”思想,只是并不是当时所有臣子,都用平生践定着这四个沉重的字眼。一八八四年中法战争爆发时,中方几乎全军覆没,福州船厂被摧毁,清廷要求沿海省份进行支援,一向老谋深算的李鸿章手握重兵,此刻却沉默是金。相反的是张树声,他连续上奏,派出广东舰队进行增援。也就是那一年,他病重逝世,直至最后一天,他心心念念的还是国家有难。

这种到生命最后一刻的勇敢,同样体现在他的妻子身上。当太平天国攻占城镇时,每个男丁都不会被放过,但他们不杀妇人。在太平天国进入合肥之前,张树声带着全家人逃入山林,最小的弟弟只有五岁,他把这个孩子托付给了妻子。她把他藏在院子里的隐蔽处,告诫他不论如何都不能发出声音。当太平军闯入,并搜遍了整座房子时,张氏镇定自若地与之周旋。太平军离开后,孩子安然无恙,只有脖子上留下了一处伤痕。当时血流如注,那孩子却一声不吭。

很多很多年后,一个叫作充和的孩子被她的叔祖母从上海抱回来,在这个院落里成长。她生性活泼,爬过假山上的每一块山石,喝过芭蕉叶上的每一滴露水,也曾躲在张树声的牌位后面,藏住自己的小小身体,等待小伙伴心有灵犀间的忽然寻至。她还意识不到,在她的身上,心里,都隐藏着一种来自祖先的勇气,乱世里,浮光掠影,勇者心自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