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时代流波漂泊(1 / 1)

随着时代流波漂泊有时候,人真如无根的浮萍,缘起缘灭,萍聚萍散,跟着风的方向飘向所有茫然的未知,风在哪里停驻,就在何处落脚。人生又何尝不是一场不知终点的羁旅,古道西风,瘦马流水,残阳寥落听一曲怀乡黯音,心在天涯,思绪在飞花深处,引线的尽头叫作家。

四姐妹的幼年,在温润潮湿的安徽。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徽州,那个常年烟雨蒙蒙的乡城似乎永远氤氲情人的眼波,小桥青瓦,碧痕灰影,白鸟扑扑扇动双翅掠过水色,一点一滴,染开一个名叫童年的童话。后来,她们永远离开了那个地方,去了一个有十里洋场万千灯火的地方,见到了许多金发碧眼的洋人,听到了许多从未听过的歌,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们都怀念着并不久的从前,那个湿漉漉的庭院,那个雨天多过晴天的故乡。

搬到上海,是父亲张武龄的决定。一九一二年,刚过完新年,张武龄就决定携妻带女离开合肥,迁居上海。张家是合肥的望族,颇有根基,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在合肥,不说过得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却至少比在人生地不熟的上海要好上太多。即使多年的积累下,张家颇有些财产,在那个繁华的大都市仍然可以生活优渥。

离开祖祖辈辈生活的合肥,是张武龄思虑了多年后做出的决定——安徽,已经并不适合生活了。这些年来,政府对原先还算富庶的安徽大肆征收苛捐杂税,1905年到1907年这两年间,清政府就向他们征收了一百多万两白银,用于战争失败后的庚子赔款。更不必说发生天灾朝廷根本无力救助,反而将修建学校、医院、公路等公众设施的费用摊派下来,安徽省每年还要多出四五十万两的税款。

而这些,不过是明面上的税务。私底下,重重杂税压得普通百姓也喘不过气来。久而久之,官逼民反,为生活所迫,人们也不得不反。1906年,芜湖首先爆发了罢市运动。三年后,宿州流民闯入盐局,要求当局降低盐税,不得回应后,他们摧毁了盐局。

乱世里何以安身?作为身处乱世的读书人,张武龄选择了明哲保身。他没有选择走上一条艰难重重的仕途之路,也没有选择像一些士族子弟一样激进的反抗道路。但他知道,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即将发生一场惊天的巨变,可能是新生,也可能是穷途。果然,几年后,末路的清政府宣告结束,懵懂不解事的小皇帝退位,人们还来不及感受喜悦,就被混沌不明的局势,弄得惴惴不安。

张武龄生性温和,但出于知识分子的触觉,他还是从晦暗的风声里,嗅出了一丝不同以往的意味。最和他息息相关的是可读的报纸逐渐变少了。张武龄一直是个喜欢读书看报的人,孩子们长大后曾回忆说,父亲每年都至少订了二十多份报纸,有全国性的,也有地方小报,他全都要看。这些报纸里,不乏源自思想撞击最激烈的上海。

那个城市,传承着所有的美好和丑恶,也诞生着所有的可悲和可喜。就像是黑夜和白天交替并行的地方,有璀璨无比的光明,也有魍魉横行的暗色。从19世纪40年代它成为通商口岸开始,这座名不见经传的城市就被划分为华界、公共租界以及法租界,谁都可以被接待容纳,不论是野心勃勃的投机家,还是平庸无所求的寻常百姓;不论是倚笑歌栏的青楼艺伎,还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纤弱千金。这是地狱,或许,也是天堂。

对这个城市的向往,或许就在白纸黑字的字里行间时,悄然萌生,藏着一缕对新生的企盼,隐着一份绝少宣之于口的爱国情怀。张武龄想亲自去那个地方看看,看看那里是否如想象中那样神奇,看看那里是否有着自己所期待的一切。随着安徽越来越成为闭塞的内陆地区,这个想法也就越发强烈起来。

陈独秀曾在他自己的《安徽俗话报》创刊号中说过这样一段话:“别说是做生意的,做手艺的,就是顶刮刮读书的秀才,也是一年三百六十天,坐在家里,没有报看,好像睡在鼓里一般,他乡政府出了倒下天来的事体,也是不能够知道的。譬如庚子年,各国的兵,都已经占了北京城,我们安徽省徽州颍州的人,还在传说义和团大战得胜。那时候若是有了这种俗话报看,也可以得点实在信息,何至于说这样的梦话呢?”

诚然是如此。不是说离开了新闻传媒不可以生活,而离开了它们,生活未尝茫然又空洞。当然,时下用着微博、玩着微信的我们,已无法触碰那种除开报纸,便一无所知的时代。我们有太多渠道可以获知信息,真的假的,好的坏的,上至纽约联合国,下至身侧土壤里的花开花落,而那时,若是没有报纸,外界的风风雨雨,就宛如东墙人家西墙柳,隔着一重难以逾越的结界。有了报纸,至少还可以知道真实的信息,邻省发生了什么事情,北京城的皇帝又怎样了,哪里又发生了战争……至少睁着眼睛,看到了蜡烛照亮的那一小片地方。

种种诸类,促使张武龄决意离开祖籍,带着一大家子迁居上海。这一大家子,包括他的妻子和三个年幼的女儿,也包括张树声这一支的三房子弟,有他同父异母的妹妹,也有五个孀居的长辈,还有隔了一层的堂兄妹。加上奶妈仆从,很是兴师动众地离开了合肥。

五岁的元和跟着父母,离开了幼时生活的故乡。允和、兆和更年幼,在奶妈怀里昏昏欲睡。她们都还不知道这一去的意味。告别,对于她们来说,是太过遥远和陌生的字眼——一觉醒来,奶奶、爹爹、妈妈都还在这里,甚至奶妈和干干都在,除了睡觉的地方不一样,没什么不同的。

但大人们知道,什么都已经变得不同。从一个格外闭塞的内陆,到一个格外开放的世界,一颗安定了多年的心,岂能没有担忧、恐惧、惘然等烦琐复杂的情绪,然而这些,都抵不过对新生活的向往:时代如此汹涌澎湃,一如既往地隔岸观火,继续行走在人生的苍白里,回忆的片刻,也会觉得黯然与寂寞。

确实是不一样的。即使是懵懂的孩子们,睁开眼睛,看到的也是一个新得不能再新的大千世界。如果说安徽是一座古老斑驳的旧祠堂,那么上海,就应该是一座逆越时光悄然流动的歌剧院,这里上演着时代的兴衰荣辱,歌唱着人世的悲欢离合,也浮动着无数剔透的泪光和盛世的欢颜。此地一日如千年,从此之后,这些孩子们的世界,和留在祖籍的张家其他孩子们的,就不再相同。

元和她们的命运,因为父亲的决定和这次迁居,被彻底改头换面。原先,命运会按照预定的轨迹,温柔打磨,像打磨她们的祖母和母亲一样,教化她们变成温柔清雅的大家闺秀,如珠如宝地珍藏收好,然后三媒六聘媒妁之言的撮合里,成为从不出错的妻子和母亲。但现在,不一样的,她们看到的人,见过的事,听到的新闻,读过的书籍,甚至是穿的衣服和修的眉,都不是一个内陆小城姑娘所能相同的。纵使是被过继给叔祖母的充和,即使回到了合肥,身上也有同堂姐妹们不一样的地方。

这场华丽的冒险,是张武龄跟随着心的方向,跟随着时代的脚步,择定的地方,在不经意间,改变了儿女们的命运,成全了他们的人生。能够完成这场冒险,张武龄庆幸自己的祖辈留下了丰厚的财富,如果没有他们的积累,势必不能走向这段未知的旅程。在迁居上海之后,他并不知道这究竟是对还是错,上海的是是非非黑黑白白,太多,也太杂。他隐约开始担忧,孩子们能不能明辨是非,曲直黑白,他希望他的孩子,可以如同在淤泥和碧水中生长起来的水莲,纵使淤泥堆积,尘埃重重,也能不染不哀,自有一片葱茏晴明。

不必担忧,那些娇俏明媚的小姑娘们,虽然身在繁华都市,但她们最初的心,已镌刻着小城的善良和纯然,根植在她们的骨髓里,流淌在无声的血液里,甚至弥漫在安静的灵魂里,她们自会拂开尘世迷烟,用心去感受这个美好和丑陋并存的世界,谱写属于她们的芬芳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