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厂、西厂、锦衣卫在十日之内耗费数千人力,罚跪九百文官,抓了三百文官,甚至活活饿死了五名文官。如此大费周章一无所获,刘瑾、谷大用的脸都快丢到太姥姥家了。到头来,这件差事还是落到了常风头上。东厂大堂。张永跟常风商量:“皇上让咱们查找写揭帖骂刘瑾的人。这差事咱们是敷衍敷衍,还是真的去查?”常风想了想:“得真去查。查出是谁写的,咱们不必告知皇上。暗中保护起来便是了。”张永不解:“咱们干脆不查,他不是更安全?”常风却道:“刚刚内厂把物证,也就是那张揭帖交接了过来。我看过了,此人不但字写得好,画画的好。其行文更是条理清晰,有理有据。”“如此刚正不阿又才华横溢的文官,今后我们与刘瑾摊牌决战时一定派的上用场。故而得把他找出来。”张永道:“明白了。那咱们从何查起?”常风冷静分析:“查案就像解线团,得先找到一个线头。核对笔迹的法子,刘瑾那伙儿人已经用过了。咱们不能拿笔迹当线头。”张永问:“我就懂打仗,不懂查案。常爷就别卖关子了。说吧,你打算拿什么当线头?”常风指向了揭帖上的讽画:“讽画也是画。是画就有自己的流派。我打算拿这讽画当线头。”说到此,常风朝着门外喊:“敬武,进来。”尤敬武进得大堂:“义父,有何吩咐?”常风问:“中秋节时,我让你给锦衣卫的沈老千户送节礼。沈老千户身体可好?”常风口中的沈老千户是沈周。沈周,吴门画派的创始人。后世将沈周与文徵明、唐寅、仇英并称“明四家”。他大半生潦倒,六十多岁才在锦衣卫里找了份画嫌犯小相的差事。常风拿他不错。十年前,沈周因年老递上辞官的文书。当时常风帮他谋了个千户衔致仕。如今沈周已经八十三岁了,马上要过八十四岁寿诞。尤敬武答:“沈千户不太好。他本就无儿无女,老妻也死了二十年了。如今全靠两个下人伺候。”常风道:“敬武,陪我去一趟沈周的府邸。”城北一座干净的四合院。常风和尤敬武推门走了进去。这里便是沈周养老的地方。从古至今,艺术家都是风流但孤独的。明代的大画家沈周如此,现代网络作家胖可乐亦是如此。沈周正躺在躺椅上,闭着眼打盹。人到了八十多岁盹就多。常风轻轻推了推沈周:“沈老千户。”沈周睁开了眼睛:“啊,常帅爷。”常风心中暗喜:老沈还认识人,看来不糊涂。常风道:“老哥哥,你一向身体可好啊?”其实按照岁数,沈周当常风的祖父都绰绰有余。沈周答:“托常帅爷的福,应该能熬到八十四岁寿诞。咳,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常风问:“您的八十四寿诞还有几天?”沈周迟疑了一会儿,说:“还有两天,不,三天。”常风道:“那好。老哥哥的八十四寿诞我来操持。到时候我把锦衣卫的老弟兄都喊来给您祝寿。”沈周连忙道:“多谢常帅爷费心。”尤敬武给常风搬来一把椅子。常风坐到了沈周对面。常风问:“怎么不见伱家那俩仆人啊?”沈周答:“他们去菜市买菜去了。”常风终于亮明了来意:“我遇上了一件疑难案子,需要老哥哥帮忙。”说完常风拿出了揭帖,将讽画指给沈周看。沈周看过讽画后,常风问:“您能看出这张讽画的师承或风格嘛?”一提到画,沈周侃侃而谈,浑浊的老眼似乎都放射出精光:“讽画在画作流派中属于上不得台面的一类。”“但再上不得台面,也是有风有格可循的。”“这张讽画的风格,是典型的永乐朝张士平一派。”常风道:“张士平是哪位书画大师?我以前从未听说过啊。”沈周笑道:“你没听说过就对了。讽画是画中小流派。张士平又是讽画中的小流派。几乎无人知晓。”“他存世的画作也没有多少。我这辈子只见过一册。你记得弘治四年的大理寺少卿唐洸案嘛?”常风答:“记得。大理寺少卿唐洸贪赃卖放,徇私枉法。这案子是我一手办的,他的家产也是我负责查抄的。”沈周道:“那时候咱锦衣卫抄家,若抄出画作,一律由我鉴定。”“唐洸家里就抄出一本张士平的孤本《讽笑册》。我鉴赏过后,就交到内承运库去了。”常风道:“你是说,如今张士平的讽画只在内承运库有?”沈周答:“至少我只知内承运库那一册。”常风喃喃自语:“也就是说,写揭帖画讽画之人,很可能在内承运库接触到了张士平的《讽笑册》,喜爱上之后,模仿其画风。”“等等!”常风一拍脑瓜:“敬武,咱们跟刘瑾那伙儿人都想错了!写揭帖的不一定就是文官,也有可能是宫里的内宦!”尤敬武道:“不能吧。宫里都是刘瑾的徒子徒孙。”常风却道:“错矣!人上一百,形形色色。何况宫中宦官有几万人?难保有些心存正义,对刘瑾不满的。”“张永张公公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尤敬武道:“如果真是那样,怪不得内厂、西厂、锦衣卫如此大费周章都没查出个结果!他们的方向就错了。把劲都使在了文官身上。”常风起身:“老哥哥,多谢了!你这回可算帮了我个大忙。”沈周道:“风烛残年,老迈无力,也就能给常帅爷帮这点小忙了。”常风拱手:“老哥哥,我先告辞一步。下晌我派巴沙带人过来,帮您布置布置院子,好给您过八十四大寿。”常风和尤敬武回到了东厂。常风找到了张永,将自己的判断说给了张永听。张永听后有醍醐灌顶的感觉:“原来如此。我说刘瑾挖地三尺也没找出那人呢!原来他不是文官,是内宦。”常风道:“张公公,内承运库自今年春天起就是你在管。你暗中查一下,有哪些内宦能够接触到内库中的《讽笑册》。其中又有哪些笔迹工整圆润。”张永点头:“成。这事儿包在我身上。不过为了掩刘瑾耳目,这事儿我得慢慢查。”常风笑道:“不急。横竖又不是真为刘瑾查案。”张永这一查就是整整三日。三日之后,常风带着徐胖子、王妙心、张道士、石文义、巴沙等等锦衣卫老弟兄,如约来到了沈周府上,给他过八十四大寿。无儿无女的老鳏夫,能得这样一场热闹的寿宴,沈周高兴的眼睛笑成了月牙儿。他的脸腮红扑扑的,颇有几分老寿星的意思。当年的一众锦衣卫老弟兄难得聚齐。二十多年前,常风领着他们保先皇,战妃党时,他们还都是二十出头风华正茂的年轻人。如今都已步入中年。古圣贤有句话说得好,乐极生悲。古圣贤还有句话说得好,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沈周难得这么高兴,多饮了几杯。到了午时拜寿的正时辰,众人朝他行了拜,给他送了寿礼。沈周坐在太师椅上,笑得合不拢嘴。然后就嘎,死了!常风见沈周一言不发,还以为他睡着了呢。他还给沈周盖上了一件斗篷,以免他在太师椅上着凉。一众弟兄则坐在桌前,喝酒叙旧。这场大酒一直喝到下晌申时正刻。老弟兄们个个酒足饭饱。常风来到沈周面前,想叫醒他,众人向他告辞后离去。然而,沈周却怎么推都推不醒。常风用手一探沈周的鼻息,已经没了呼吸!吴门画派创始人,几百年后画作炒到上千万一张的大画家沈周,就此驾鹤西游。常风一声哀鸣:“沈老千户,故去了!我的老哥哥啊!”寿宴成了丧礼。七十三、八十四就像是一个自古以来最灵验的诅咒。沈周刚踏入八十四的槛不及一天,就魂归画境。沈周的确是老死的,而非毒杀之类。八十四的老人既忌讳大悲,也忌讳大喜。用后世的话说,沈周应该是做寿高兴过头,一激动脑溢血或心梗了。老弟兄们张罗着给沈周搭起了灵棚、灵堂,又去福禄街买了棺材、寿衣,约定好轮班给他守灵。幸亏有一帮老弟兄在,不然沈周的身后事指不定多悲凉呢。三日之后的午时,常风正在给沈周守灵呢。突然张永走进了灵堂。他先给沈周上了香,随后走到常风面前,压低声音道:“写揭帖画讽画的人应该找到了。不离十是他!”常风问:“谁?”张永答:“一个叫麦福的十五岁小宦。据内承运库的内宦们说,麦福字写得很好。且很喜欢在内库书画阁看那本张士平的《讽笑册》。”麦福,嘉靖朝的一位大贤宦。当然,这都是后话。现在他还只是区区一个内承运库九等小内使。属内宦中最低一等。常风惊讶:“你说的那人才十五岁?”张永点点头:“对。年仅十五。”常风追问:“他人呢?”张永道:“我让他去东厂等我了。”常风对旁边跪着的徐胖子说:“国公爷,你在灵堂这边照应些。我回一趟东厂。”半个时辰后,常风和张永在东厂大堂内见到了麦福。这麦福长得眉清目秀,若不是没了根京城不知要有多少女子为之倾心。简直就是又沟沟又丢丢,俊得嘟嘟冒泡。常风问麦福:“你知道我是谁吧?”麦福拱手:“知道。您是朝廷的大忠臣常风!”常风笑道:“忠、奸不是靠听说的,是靠自己的一双眼睛去看的。”麦福道:“常爷当初敢在早朝上痛骂奸宦刘瑾,你不是忠臣谁是忠臣?”常风心道:这少年郎口无遮拦没让内厂抓了去真算是幸运。常风将揭帖讽画亮在了麦福面前:“这揭帖是你写的嘛?”麦福答:“在大忠臣面前我不说谎。是我写的。我趁着夜色贴在了奉天门外。”常风问:“可有人指使你这么做?”麦福答:“无人指使。”常风道:“你字写得很好啊,不像是出自你这个年龄的人之手。”麦福解释:“我爹原是山东莒县知县。进京述职因无钱给刘瑾贿赂,被刘瑾寻了个由头治了罪,砍了头。家中男丁被罚阉割入宫。”“我爹自小就教我书法。”常风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我说你提到刘瑾的口气苦大仇深。这也解释了为何你这么大胆,敢贴刘瑾的揭帖。”麦福道:“事情是我一人所为。常爷如何处置我,我都没二话。”常风想了想:“这样吧。我给你写一封举荐信,给湖广兴王府的蒋妃和仪卫司指挥陆松。你自己改个名字,拿着举荐信去兴王府吧。”“有我的信在,兴王府会收留你。”麦福问:“常爷让我离开京城?”常风点头:“你留在京城太过危险。万一揭帖之事被刘瑾知道,你会死无葬身之地。比死更可怕的是求死不能的酷刑”“去兴王府吧。我告诉你,刘瑾败亡之日已经不远。或许一年,或许两年。到那时你就可以恢复本名,回京城来。”麦福跪地叩首:“多谢常爷美意。您是大忠臣,您让我去哪儿我就去哪儿。”史书载:麦福,字天赐,号长庵。嘉靖元年任御马监左监丞,同年升左少监,赐宫中骑马。嘉靖三年升太监。提督四勇营军事兼管上林苑。嘉靖六年升乾清宫管事牌子。嘉靖七年升御马监掌印,提督十二团营全部兵马,兼掌乾清宫事。嘉靖十六年提督东厂。嘉靖二十四年调司礼监,先任秉笔,后任掌印。权势达到顶峰。其人颇有贤名,与高忠、吕芳、黄锦并称为嘉靖朝四大贤宦。颇受嘉靖皇帝信任。自然,这些都是后话。麦福平步青云之路的开端,便是正德三年秋常风帮他写的那封给湖广兴王府的举荐信。这正是无心插柳柳成荫,行善自有善来报。(本章完)
第33章 写揭帖的人竟然是(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