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晚间,他早先睡得好好的,也不知是怎的开始说起梦话来,大滴的汗珠沁出来。我凑过去用袖口给他擦了擦,犹豫着要不要唤他醒过来,听得他带了几分怒气地叫了一声“你停下”,擦汗的手便不自觉停了下来。
后面几句他说的极轻,我好奇起来,趴到他身上去听。他语气里头难得有着恳求的意味,可惜我只听真切了“别走”这两个字。
我整个凑上去,却对上一双倏地睁开的眼睛。不过一瞬,他利落翻过身来,将我压在下头,眼底还是空茫着,呼吸急促,发着狠地吻下来。我兀自怔愣着,这回同他往常对我的风格委实不太一样,他往常温柔得很的,这回却极具侵略性。我在他后背轻轻拍了两下,生怕他是魇住了,“阿彦?”
他眼底的茫然退下去一些,手上却没停,径直将衣裳剥去。
末了他拥着我问道:“吓到你了?”
我摇摇头,小指勾着他一缕头发玩,“你是做了什么梦,情绪这般大。”
他勾住我小指,轻轻摩挲了两下,“不是一回两回了,这几日里本没再做了的。”
我见他避而不谈,也未再追问下去,且着实疲倦,不知何时便迷糊了过去。
这些日子里我总睡不安稳,约莫是自个儿也抗拒着的缘故――总觉着这样平稳的日子是偷来的,过一刻便少一刻,下意识地不愿意睡着了。这就好比曾经饿了好几天吃不上饭的人,突然发了一笔横财,便会日日夜夜想着这财会散,是一个道理的。
我抬抬手便能抚摸到他的脸颊,能够亲吻到他的眼角,日日同他厮守,每个时辰都掰碎了掺进他身边,可偶尔静下来,便倏地心悸,而后整颗心都空的发慌。大婚前,我第一回拒了太子那次,嫂嫂曾问过我,缘何记起前世后对太子决绝至此,明明前世里末了那些日子,我同他之间只恨造化弄人阴阳永隔,并无甚旁的悔憾了。
彼时我闭上双眼,记起纷飞的雪落在黎明前,记起他颤抖的手握着我,想用力又不敢太用力。太子的位置坐的久了,不管是旁的人还是他自己,都信了他有通天彻地之能,不服天也不信命。唯独那时候,我才感受到了他深不见底的绝望。
他是在我心尖儿上的人,那么一丁点儿毫无防备柔软的一塌糊涂的,用来爱人的地方,全给了他,分毫未剩下来。即便那地儿后来成了血淋淋的一片,那也还是他的。说没有随着他心疼的话,自是假的。
我同嫂嫂说:“许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既然知道没有多少时间了,还消磨在争执里,未免也太对不起彼此。”只是世事难料,去护国寺那一趟前,我竟重又爱上他一回。世间事,唯独欢喜这一样,着实最是藏不住。“可这不是能一笔勾销了的意思。那些东西,它始终还是在的,横亘在那里,有朝一日总会出来刺你一下。”
如今同他端的是琴瑟和鸣,恩爱不疑,可也总怕着,怕有朝一日。
意识涣散开前,我在心里告诫自己,既决意信他,便是重新来过,不该再这般作想才是。
但我紧接着便做了一个梦。是北疆的大漠莽莽,他挽着我的手,我们往前一直一直走着,时不时相视一笑,他握我的手便紧上一紧。望不到来路的黄沙上,只留下两串脚印,蜿蜒而至脚下。走着走着,我惊觉相扣的手不知何时松了开,猛一回头,便不见他了。于是天地间便只剩了我一个,来时的脚印被风沙掩去,要去的路不知在何方。我进不得退不得,只是站在原地。
那时候我并不知晓,我们前前后后,做着的是极其相似的梦。一个是回首不见人,一个是要走留不住。
总而言之,皆不是什么好兆头。
我自梦中惊醒,依旧躺在他怀里头,他微微支起身子,看着我笑,“我都要疑心是这儿风水不好的缘故了。”
我揉了揉眼睛,抓住他一只手狠狠咬了一口泄愤,暗搓搓地开始寻思将他足筋挑了――既报前世之仇又叫他往后永不能忽的不见了――这事儿能成的概率有多大,终还是放弃了这十足十阴暗的念头。
他将我嘴里的手拿出来,无可奈何地瞧了一眼上面一排齐齐整整的牙印,屈起手指来便要弹我。好在我动作够快,学着他顺势勾住他手指。他忽的起了兴致,换了小指勾住我小指,“拉钩。”
我不可置信地看他一眼,“阿彦,你几岁了?”
他神色专注,甚至郑重到有几分肃穆,一字一句望着我道:“除非生死,绝不放手。”
我心口一动,小指用力勾住他的,“即便生死,亦不放手。”而后飞快将那一套动作做下来,“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他含笑瞥了我一眼,“到底谁更幼稚?”
我一本正经回道:“那不同的,我的意思是,只许给你一百年。”我瞧了一眼外面的天,估摸着时辰,接着道:“我且先睡下了,你便不必了,这眼瞅着便该上早朝了。”而后在他黑下去的脸色里往上扯了扯锦被,舒舒服服闭上双眼,这回倒是睡得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