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原来,从永乐朝开始,京师就有了养鸭子的传统。
京师的鸭子身羽毛洁白无瑕,叫白河鸭,或叫蒲鸭。
正统朝曾在玉泉山散养白河鸭,还独创了填鸭之法。
所谓填鸭,就是把粥状饲料用手工填入鸭食道内,快速催肥鸭子的办法。
但到了景泰朝,因为饲养价格高,又脏又臭,原主不喜欢吃鸭肉,所以就不再玉泉山养殖了。
“你可知鸭绒?”朱祁钰问那养殖户。
养殖户这辈子连知府都没见过,第一次见到皇帝,紧张可想而知:
“回、回皇爷,鸭毛中最精华的就是鸭绒。”
“用来做衣服的。”
朱祁钰诧异,难道羽绒服早就有了吗?
“如何做衣服?你跟朕说说,不要害怕,就是说说家常。”朱祁钰安抚他。
他支支吾吾说不明白。
另一个养殖户说:“皇爷,羽毛都卖给大户人家的。”
“听说是用来做衣服和被子。”
“小的家中贫困也用不起呀,也不知道是怎么做成衣服的!”
冯孝却知道,就是用鸭毛做的白色羽衣,有些贵人是穿的。
鸭绒则挑出来,做成一副被子,或做成褥子。
鸭绒褥子比较常见。
朱祁钰心里有谱了。
给两个养殖户一两银子当做赏赐,就打发他们两个出宫。
“冯孝,去针工局,挑两个手巧的绣娘,宣过来。”
朱祁钰又道:“对了,让尚食局挑出几斤鸭绒出来,朕要用。”
“奴婢遵旨!”
冯孝立刻去办。
朱祁钰则看着董赐说:“天快黑了,陪朕吃完晚饭再出宫。”
“奴婢谢皇爷恩典!”董赐跪下谢恩。
“你说,让国人穿如毛衣般的短衣,如何?”朱祁钰忽然问。
“啊?”
董赐吃了一惊:“皇爷,毛衣虽短,但是内衣,不露出来的,若都穿短衣,岂不成了胡人?”
难怪明朝没有羽绒服呢。
羽绒服特别长的话,羽绒会往下堆,穿几次就都掉下面去了。
而且,钻毛问题特别严重,很难解决。
“其实毛衣可以更短一点,护住前胸即可,给兵卒织的话,可以没有袖子,方便操练。”
朱祁钰脑洞大开。
“皇爷,您感觉到没有,毛衣穿几天,就变得特别硬,特别扎。”董赐小声道。
因为不能软化。
朱祁钰却没感觉到:“冯孝,朕有几件毛衣?”
“回皇爷,您一共有六件,被洗坏了一件,已经补上了。”
冯孝回禀:“您每天换一件,换下来的都要清洗。”
所以朱祁钰感受不到。
“董公公说得没错。”
“毛衣穿两天便扎得慌。”
“清洗需要很小心,否则就会洗坏。”
“奴婢的一件浣衣局洗后袖子断了。”
“还有一件穿着时候没问题,结果走路的时候,忽然就开线了,害得奴婢闹了个笑话。”
冯孝笑着说。
就是说,毛衣是消耗品,造价可就提高了。
“技术需要进步啊,何时大明的毛衣能和丝绸一样,有口皆碑,畅销天下,才证明毛衣成功了!”
说话间,尚功局司制引领着四个针工局女工进殿。
“朕打算做一件羽绒服,用鸭绒填充,能做吗?”朱祁钰直接问。
“回皇爷,能做的。”司制刘氏是女工出身,心灵手巧,才一步步爬到了尚功局的位置。
宫中大部分宫女被放出去,她却被特意留下,因为她一手极为漂亮的针线活,宫中无出其右。
朱祁钰走到案前,提笔画了个衣服样子。
短衣,贴身式的。
“以前有做过这种羽绒服吗?”朱祁钰问。
“回皇爷,奴婢小时候见过母亲做过。”
“但这种衣服不经穿,稍微一动弹,就会开线、断线,羽绒就会钻出来,很是浪费。”
“又不易清洗,浑身鼓鼓囊囊的,很不美观。”
“所以,民间皆将其卖掉,赚些钱买匹布制衣才好,所以奴婢母亲便不再做了。”
刘司制没敢说,还有股挥之不去的鸭屎味,贵人是不会穿的。
制成褥子,躺在上面也难受。
就像蹲在鸭圈里一样,味道难以忍受。
朱祁钰笑道:“有困难解决便是,鸭子能扛过冬天,靠的就是这身羽毛,若能它的羽毛为人类所用,百姓的冬天就好熬了。”
“皇爷怜悯百姓,乃社稷苍生之福!”
刘司制年过五十了,她宫外没有家,想得个安稳晚年,就得寻个靠山,最好的靠山,不就是皇帝嘛。
“伱尚功局也无甚事要做。”
“就由你领着针工局的织工,把这羽绒服制成。”
“你说的问题,你来解决。”
“制成之后,每人都有大赏,有家人的还可封官,没家人的朕封她们做女官!”
大明越来越冷了。
想继续开拓北方,就需要足够的保暖措施。
而且,鸭子浑身是宝啊,吃虫子,能下蛋,肉好吃,羽毛能制衣。
只要羽绒服能制成,就让百姓家里养鸭子、大鹅,过几年就都能穿上棉衣服了。
“奴婢为皇爷效命,肝脑涂地,不图回报!”刘司制磕头。
朱祁钰脸色一缓:“朕记得,朕刚入宫时,你就在宫中伺候,入宫多少年了?”
“奴婢十二岁入宫,距今已有四十二年了。”
刘司制磕头。
“宫外可有亲人?”
“回皇爷,老家有个侄子,前些年总跟奴婢要钱,也不知道孝敬奴婢,近几年便断了联系,至今便没有亲人了。”
朱祁钰颔首:“你把羽绒服研制出来,朕封你命妇,宫中给你养老送终,不让人欺负你。”
这就是刘司制想要的。
她磕头道:“奴婢必为皇爷效死命!”
打发走刘司制。
朱祁钰继续处置奏章,很多地方今年秋收不理想啊。
希望今年没有人饿死。
“皇爷,广东急报!”门外有太监送进奏章来。
朱祁钰接过来一看,是欧信的求救信。
“去把逯杲宣来。”
该让缇骑出京了。
与此同时。
曹吉祥正在审问袁彬。
对朱祁镇忠心的人有很多,但最忠心,只有袁彬。
但朱祁镇对得起所有帮过他的人,唯独对不起袁彬。
也许是因为,袁彬见过他最丑陋的一面。
所以朱祁镇可以给任何人富贵,唯独不给袁彬。
在漠北当俘虏的时候,袁彬一直陪着朱祁镇,照顾他、开导他、还帮他捂脚。
要论忠心,袁彬当属第一。
无出其右。
此刻,他被五花大绑地绑在刑架上,但没什么外伤,只是精神非常差劲。
三天没睡觉了。
“袁百户,最近本督学个好办法。”曹吉祥笑意盈盈。
袁彬撑开眼皮子,面露嗤笑:“不让我睡觉吗?”
曹吉祥本来是漠北王的人。
结果呢?
背叛了漠北王,成为皇帝的狗。
这种人是他袁彬不齿的。
曹吉祥嘿嘿怪笑:“有请袁百户的母亲。”
袁彬的父亲叫袁忠,是锦衣卫校尉,正统四年,其父病重辞职,袁彬袭职。
一个老妇人被押着,慢慢走进来。
袁彬已经三天没睡觉了,猛地看到母亲进来,眼珠子瞪得溜圆:“你要干什么?曹吉祥,你非要做如此下作的事情吗?”
“本督哪里下作了?袁百户是不是想多了?”曹吉祥让人端进来一匹木驴。
“曹吉祥,你还是不是人!”
若亲眼看到五旬老母坐在木驴上,他袁彬还有何面目存活?
袁彬玩命挣扎,不停嘶吼:“你要报复我,就冲我来!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我叫一声,就他娘的随你曹吉祥的姓!”
吐沫星子隔着几尺,喷到曹吉祥的脸上。
“本督可没你这么混蛋的儿子!”
曹吉祥怪笑:“才刚开始,你媳妇王氏还没来呢!”
袁彬啊啊啊厉叫。
“哈哈哈!”
曹吉祥得意大笑。
“老太太,请吧。”曹吉祥指了指木驴。
袁彬母亲脸色惨白。
上刑她不怕。
但当着儿子的面,上这种刑罚,她真想一头撞死。
“别想着死,想想你的小孙子,你老袁家就这么一根香火呀,断了可就断子绝孙了。”
曹吉祥拍拍手。
一个营丁拎着个孩子进来。
“啊啊啊!”袁彬母亲撕心裂肺痛哭。
“曹吉祥,槽你娘!”袁彬目眦尽裂,青筋暴流。
“本督的娘已经死了,可你袁彬的娘就在这里呀,若袁百户喜欢这口,那本督也能满足你!”
曹吉祥怪笑。
他就喜欢折磨人。
“啊啊啊!”袁彬怒吼。
“老太太,千万别让本督的人动手,他们都是烂人,什么娘们都喜欢。”
曹吉祥打量一番:“也许,他们也喜欢岁数大的呢?”
袁彬母亲扑倒在地:“儿啊,他们要什么,给他们吧,让他们给咱们娘俩一个痛快吧!”
袁彬怔怔地看着,大脑停摆。
眼泪却止不住地流出来。
他的忠心,在一点点瓦解。
“娘给你磕头了,娘求求你了!”老妇人懂什么忠义呀,她就不想丢人。
若这样死了,去了那边,她也抬不起头的。
民间人都知道,人死的时候什么样,去阴间就是什么样子,死前的记忆还会反复重放。
“娘!”
袁彬真是冤枉。
他能扛过最毒的打,却抗不过朱祁镇的背刺,也扛不住母亲的哭求。
“我说!”袁彬招了。
深夜时,名单送入宫中。
朱祁钰在乾清宫睡觉,毛选侍伴驾。
“陛下,出了何事呀?”毛选侍睁开眼眸。
“无事,你睡吧。”
毛氏是毛胜的孙女,乖巧懂事。
跟着爬起来,伺候皇帝穿衣。
“你继续睡吧,朕过会儿就来。”
朱祁钰亵衣外面罩上常袍。
走去前殿,大殿里烧着炭火,十分暖和。
贺知恩跪在地上:“皇爷,巡捕营急报。”
他身上寒,不敢冲撞了皇爷。
冯孝过来取走密奏,送到朱祁钰手上。
是名单!
朱祁钰瞳孔微缩:“怎么有他?”
石璞!
他竟然是宣宗皇帝埋在朝堂里的暗探,他是宣宗皇帝的人。
最可怕的是,各个王府里都埋了钉子。
这就导致了由各王府卫队组成的镇国军,成了个筛子,什么消息都往出漏!
如果名单在手,他收拾宗室,岂用这么麻烦?
“这么多人吗?”
朱祁钰本以为,宣宗皇帝就埋了几个暗探。
可没想到,他在宫里宫外,埋了这么多人,多达三百多人!
“难怪朕当了八年皇帝,说被夺门就被夺门。”
“这皇宫,这天下,从未被朕掌握过!”
“漠北王藏得太深了。”
朱祁钰超级后怕。
幸好他当时够狠够绝,清理皇宫,把所有人都赶出宫,这才躲过了算计。
那时的皇宫,里里外外,超过上百个探子。
整个皇宫,就是个筛子。
只有死路一条。
他把所有人赶出宫后,局面才逐渐掌握在自己手中。
“冯孝,让许感按着名单去抓,放出去的宫人也都抓回来,严审!”
冯孝看到密密麻麻的人名,被吓到了。
好在这些人,基本上都被放出宫了,宫女被嫁出去了,太监都被打发去南京了。
即便有星星点点在宫中的,也被敢去做粗使活计了。
宣宗皇帝在主要部门,都安插下了钉子。
然后用这些钉子,监听天下。
这份名单,传给了朱祁镇,所以朱祁镇能用这份名单,在南宫照样监听天下,寻觅机会,一举翻盘。
“不对呀,都是官署的人,没有商贾啊。”
朱祁钰皱眉:“让曹吉祥再审,名单不。”
“请老太傅入宫,朕有秘事相商,派撵架去接。”
他也没了困意。
三百多人的名单,还不呢。
通过这三百多人,不知道还会挖出来多少。
这时,太监符渊来报:“皇爷,毛选侍问您,何时安枕?”
“让她先睡吧,朕稍后便去。”
朱祁钰靠着椅背,闭目养神:“把灯吹了,别浪费蜡烛。”
“去取一套明纳纱绣云纹护膝,老太傅膝盖不舒服,等他离宫时拿给他。”
冯孝打发人去取。
这时,撵架回来,胡濙在门口咳嗽一声,进了乾清宫,跪在地上行礼。
“深夜叨扰老太傅,实在是有要事相商。”
朱祁钰睁开眼睛:“老太傅,近火盆些,莫要受了伤寒。”
“陛下,老臣从外面进殿,身上阴寒,莫要冲撞了陛下,是以老臣在这里即可。”
胡濙恭敬道。
“再搬一盆火炭进来,给老太傅取暖。”
该省的要省,不该省的地方不能节省。
“老臣谢陛下隆恩。”
朱祁钰又慢慢闭上眼睛:“把大殿点亮,然后就都出去吧。”
乾清宫前殿重新灯火辉煌。
伺候的宫人都退出去。
朱祁钰走过来,把名单递给胡濙。
“这是?”胡濙触目惊心。
“这是先帝留下的暗探名单。”
朱祁钰道:“老太傅,可还记得您和石璞争执的事吗?”
“自然是记得的。”
胡濙苦笑:“当时老臣和石尚书在城外安抚民夫,石尚书言语中露怯,老臣稍加试探,便发现其人不对劲。”
“奈何当时情况紧急,只能避重就轻。”
“陛下为何突然提起此事呢?”
胡濙以为,石璞被赶出京,已经是受了惩罚了。
没必要再追究了。
“您看看名单里有谁。”
胡濙真没细看,细看之后,竟看到石璞的名字。
“石尚书是先帝的人?”
胡濙明白了。
皇帝疑心又起,所以找他密谈。
“以前是先帝的人,现在是漠北王的人。”
难怪京畿云聚百万民夫。
工部竟然不知道呢。
石璞就是在装傻,想火中取栗。
幸好朱祁钰足够警觉,没有被他得逞。
“之前老臣就发现他怪怪的,老臣戳破他时,他反咬老臣一口,把水搅浑,事后又绝口不提,真是大奸似忠啊。”
其实。
胡濙早就复盘过石璞了。
石璞是永乐九年的举人,正统初年被重用的。
这个期间,积累治政经验的同时,也在寻找门路,而宣宗皇帝恰恰是永乐九年被立为太孙的。
很有可能,这枚钉子是太宗皇帝留给宣宗皇帝的。
难怪朱祁镇复辟后,石璞得了句“纯臣”的美誉,原来问题出在这里。
“坏了,他去浙江,浙江的暗探就查不出来了!”
“浙江没有暗探,整个江南都没有暗探。”朱祁钰道。
“不可能!”
胡濙语气坚决:“宣宗皇帝曾想再下西洋的,不可能……”
他止住话头,因为朱祁钰目光闪烁地看着他。
就知道,你个老东西有秘密!
胡濙叹了口气:“陛下,老臣是臣子,哪敢置喙皇帝呀!”
“这只是朕与你之间的私密谈话。”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而已。”
“说完了就过去了,朕不会怪罪你的。”
朱祁钰又加了一句:“先帝不会怪你的。”
胡濙叹了口气,知道不说不行了。
退后两步,跪在地上:“陛下,宣德九年,宣宗皇帝想再下西洋的!”
“实录为何没记载?”朱祁钰问。
“只是有这个念头。”
“一来是船队需要休整;”
“二来是洪保和王景弘还没回来。”
“需要等他们回来,预计是宣德十年,进行第八次出海。”
胡濙说道。
第八次下西洋?
“可宣德十年正月就出事了,天塌了!”
胡濙哽咽道:“此事便就此搁浅,再也无人再提,实录也就没有记载。”
“就算先帝驾崩,正统朝照样能下西洋啊,为什么不下呢?”朱祁钰问。
这是逼胡濙做出选择。
“不能下!”
“陛下,天下清理干净之前,老臣劝您,打消出海的念头!”
“否则老臣也护不住您!”
胡濙交实底了。
果然,跟出海有关系。
难道单纯的因为钱吗?
不。
因为出海损害的是士绅的利益,哪怕士绅跟着船队屁股后赚钱,他们也会坚决反对朝堂出海。
原因很多,归根结底就是:阶层下降。
一来,导致士绅社会地位下降,海商地位提高,地位不保。
二来,市场上钱变多了,士绅手里的钱贬值了。
三来,下西洋皇帝吃独食,渐渐脱离了士绅的掌控,而且士绅会被新崛起的海商阶层取代,会像门阀一样被踢出历史长河。
四来,人心思变,一旦海上容易讨生活,他们家里伺候的家丁丫鬟,就都有了别的心思;甚至种田的佃户,也想去海上讨生活。
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