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彻儿……”王娡缓步上前,弯腰扶起儿子,“你信神罚吗?”刘小猪点点头,犹豫一下又摇摇头。“没有什么神罚!河中郡失火与长陵高祖寝殿失火,皆为人之过失。”王娡牵着刘小猪的手,到案几前坐下。“赶路辛苦,吃点东西吧!”王娡把果子、糕点拿到儿子面前。说到底,还是心疼儿子。“母后,孩儿……孩儿不是贪玩,违抗母命……”刘小猪拿起一个桃子,有些委屈地说,“孩儿带护卫排阵布兵。有了马鞍马镫,骑兵真的能杀能砍!若是战马都配上马鞍马镫,我大汉骑兵稍加训练,即可迎战杀敌!”王娡为刚才对刘小猪的严苛训斥,内心惭愧起来。“若是骑兵巨万,阵法兵法与既往步兵车驾不同,可是要好好研究!召条侯周亚夫,静晴侯郅都,北军卫尉程不识,这些都是带兵打过仗的,一起商议……”“条侯周亚夫,孩儿请不动。”刘小猪摇头,“前几日,孩儿命韩嫣去请他,他说闲居已久,有病卧床。可舅舅田太尉说,曾见他去窦府与窦相、郭解一起饮酒。”请不动?!当初景帝刘启断言,周亚夫居功自傲,新帝难以压制。刘启果然眼光毒辣!刘启临终遗言,找借口杀周亚夫,以震慑功侯。景帝刘启忌惮周亚夫曾为废太子刘荣之师,又有细柳营将视察的汉文帝拒之营外、“不受君命”的前科,早早将他免官闲置了。相师许负预言:周亚夫富贵加身后,最终饿死。出于保护能干之才的目的,王娡曾让窦婴带周亚夫去阳陵邑,找姚翁破解“饿死”结局。姚翁给周亚夫的忠告就是——忠于幼主。看来周亚夫忘了姚翁的告诫。好言难劝该死的鬼!请不动,死得动吧!“母后,长陵失火,很快八月酎金献祭,如何是好?不是神罚,又如何安抚列侯诸臣?”刘小猪忧心忡忡。“自然不是神罚。河中郡失火,乃一老媪烧饭时腹痛内急如厕,灶火无人照看,引燃薪柴,加上民房皆为木制,阖闾相连,祸及千家……”“长陵高祖寝殿失火,是看守宫人贪睡失察,香烛倒于香案,引燃帷幔……”王娡叹气,“可惜高祖衣冠尽数焚毁!”“失职之人已领罚,只是这悠悠众口……”王娡皱眉。河中郡及长陵高祖寝殿,两次失火,瞒不住也压不住悠悠众口。纬讖之说盛行,朝堂内外,难免有人归因于帝王失德,口诛笔伐。君臣上下,正在为董仲舒的“天人三策”改弦易辙,大张旗鼓,无法让失火事件摆脱神罚阴影。强行剥离,只会让“君权神授、代天牧民”失去理论根基……那么,只有为失火事件找其它神罚理由,让民众的情绪有合适的宣泄口,又能巩固君王的权威。“皆因孩儿不好,德行有亏……”刘小猪又羞愧欲泣。“彻儿仍觉自己有错?”王娡问道,心里有些生气,“哀家说,失火皆为人之过失。不要相信什么“凡有灾祸,皆为人君德行有失”!纬讖所指,在臣不在君!”“在臣不在君?!”刘小猪吃惊地瞪大眼睛。“在臣不在君!”王娡坚定地说,“百越藩小相攻,违君命悖天规!有臣子以下犯上,存谋逆之心!”“母后!”刘小猪失声叫道,“孩儿熟记伏羲以来,群圣所录阴阳诊候龙图龟册!圣贤未曾推诿……”“刘彻!天人感应,只对应君权神授!”王娡喝斥,“腐儒不达时宜,纯任德教,崇周礼,好是古非今,使人眩于名实,不知所守,何足委任!”“尊儒本为革新除旧、教化民众!君王岂能被周礼旧政自缚手脚!儒,道,法,墨,诸子百家,我汉家自有制度杂之,即:霸王道!”“母后是说……”刘小猪伸了下脖子,深吸口气,半信半疑地问,“神讖,由君王释义?”王娡轻轻点头,看着犹疑不定的刘小猪,忍不住笑起来。“这样是不是擅改天命?会不会有更重神罚?”刘小猪呆呆举着啃了一口的桃子。“擅改天命?哼!”王娡冷哼一声,“腐儒释义,即能诠释天命?焉知不是其个人狭义?君权神授、代天牧民,天子为上天之子,天人合一,心意相通,何需臣子解释天意?岂不舍近求远?”王娡的话,让刘小猪恍然大悟。他啃着桃子沉思,眼睛被灯火映得一闪一闪,唇角渐渐生出笑意。什么“上参尧舜,下配三王”,在刘小猪发《求贤良诏》,感叹“尧舜德昭,成康贤明”时,王娡就想告诉他,“尧幽囚,舜野死”,所谓贤明圣君,圣德祥瑞,都是史书歌颂“胜者为王”!“母后,孩儿知晓,”刘小猪坚定地说,“君王意志,可代天地意志!”王娡也坚定地说,“彻儿乃太阳真神转世,雄韬伟略,经天纬地,光耀古今,当为一代雄主!”自高祖刘邦立汉,国贫民弱,南羁縻百越,北和亲匈奴。几代帝王夹在诸侯王与功勋集团中间,小心翼翼玩平衡。功侯屠过少帝,诸侯反过朝廷,文帝穿着粗丝,景帝吃过硬粟……上,不敢彰皇权尊贵;下,不扰百姓民生。除了高祖刘邦雄武开国,夹缝中的大汉皇帝,皇位都坐得战战兢兢,克勤克俭,才有了文景之治后的国富民强!盛世皇帝刘彻,如畏手畏脚,不能自信自强,恣性恣意,哪能成就霸业?王娡要她的儿子,激扬文字,指点江山,睥睨天下,大道为天!“仙人姚翁曾卜卦,我儿刘彻,即大道显现,与“乾卦之六爻”对应!”“《易经》阳爻称九,阴爻称六。乾卦为六阳爻,代表天,六九之数五十四,而这五十四即是彻儿勘定乾坤、调和阴阳之数!”“苍苍之天不可得久视,堂堂之地不可得久履!吾即大道!”王娡用铿锵之言,阴阳易数、乾坤和合,为儿子打鸡血、树信心!“董爱卿,哀家看了爱卿所拟奏章,这“阳失节、火灾出”是何意?”王娡冷脸问道。就怕独尊儒术甚嚣尘上,这腐儒得意之下,胡扯什么君王失德、神罚,王娡一早就派人去太学请这位博士大儒来奏对。派去的人,顺手把董仲舒正在写的东西,捎了回来。跪在阶下的董仲舒,脸色苍白,瑟瑟发抖。“小臣……只是揣测火灾成因……”董仲舒听出皇太后的威压和寒意,不由得声音发颤。“阳失节,火灾出。阳,自然是皇帝了。皇帝有何失节之处?登基后,大赦天下,减税降赋,为民生计。所做大事,不过是颁《求贤良诏》,问策诸贤良。哀家不解,是求贤良失节?还是尊儒学失节?”王娡生气地质问。皇帝捧儒学为国策,尊儒敬儒,尔等儒生竟背刺皇帝、凌辱皇权!不是自扇耳光、自挖墙脚、自掘坟墓吗?“如此,皇帝所做,独尊儒术,竟然都是错了!哀家来替皇帝勘错补过……来人!将董贼拿下!”“太后饶命!太后饶命!”董仲舒磕头,涕泪而下,“臣非此意!臣非此意!”王娡抬手,止住缚捉董仲舒的侍卫。看董仲舒大汗淋漓,不禁好笑。“皇帝征辟贤良,遍寻能臣理政治国,为君王分忧,为百姓谋福祉……”不是让尔等来添堵的!王娡咽下这半句话,起身踱到董仲舒跟前,轻轻叹气。“皇帝苦呀!南境百越相攻,北境匈奴寇边,满朝文武,谁来护国安邦?外有强虏环伺,内有臣子异心……都说主忧臣辱,谁来替主分忧?”“今人之过失所致火灾,竟归罪于皇帝!臣子职责何在?儒学德教何在?”一番话说得董仲舒痛心疾首,连连叩头:“臣有罪、臣有罪啊!”“罢了!董博士回太学吧,寻静室好好写一策论。火灾究竟有何昭示,拿来给哀家看。”王娡说着,坐回榻上,疲惫神伤地摆摆手,让众人退下。“……臣闻:人君一天也,天有覆育之恩,而不能自理天下,故所寄其责者,付之人君。君有统理之权,而实有所承受。故所经其事者,法之吴天。用是所居之位,则曰天位;所司之职,则曰天职;所治之民,则曰天民;所都之邑,则曰天邑。故兴理致治,要必求端于天。今夫天,幽深玄远,穆然不可测也;渺茫轻清,聩然莫可窥也。而四时五行,各效其官;山岳河海,共宣其职。人人沾浩荡普济之泽,在在蒙含弘广大之休……”董仲舒的策论,先是把天子牧民吹捧一番,王娡看得不由笑起来。“……视亲戚贵属在诸侯远正最甚者,忍而诛之;视近臣在国中处旁仄及贵而不正者,忍而诛之……”意思就是外有不法的诸侯王,内有不安分的臣子,必须将其诛杀!“果然是皇权可解释天意!”刘小猪捧着董仲舒的策论,喜笑颜开,“朝议时,孩儿与众臣商讨出兵百越之议!”“会稽郡、豫章郡、长沙国,各整兵力待命!等严助从越地传回情报,伺机而动!”“哀家欲除周亚夫,让人监视条侯府。”王娡淡扫蛾眉,“此人如不能为我所用,必不能留。”“彻儿,此番征辟贤良,诸人策论,择优拿与哀家看看。这董仲舒生员广布,追随者众,纬谶之说易蛊惑人心、搅动朝堂,不能留在京城。派至诸侯国为相吧!”“母后之意,让他去哪个诸侯国?”“江都国。王刘非,你的五皇兄。”“五皇兄骄横淫逸,国相劝诫,却被他栽赃贪墨,一杀了之……”“江都国相位不正是空缺吗?让董仲舒去给他好好上课,以德教化!看大儒能否用仁义道德,给这个狂徒套上枷锁……”用魔法打败魔法!看是叽叽歪歪的腐儒,磨去江都王的骄横;还是暴虐的江都王,以野蛮收拾掉满口神讖的大儒。在王娡看来,齐儒公孙弘的对策,比董仲舒要务实得多。他首先提出“治民八本”:因能任官,则分职治;去无用之言,则事情得;不作无用之器,即赋敛省;不夺民时,不妨民力,则百姓富;有德者进,无德者退,则朝廷尊;有功者上,无功者下,则群臣逡;罚当罪,则奸邪止;赏当贤,则臣下劝:凡此八者,治民之本也。然后拐到了刑名之术,落脚在“赏罚分明”上,也就是法家推崇的“法”:故法不远义,则民服而不离;和不远礼,则民亲而不暴。故法之所罚,义之所去也;和之所赏,礼之所取也。礼义者,民之所服也,而赏罚顺之,则民不犯禁矣。又提出“治本四要”,也就是“仁、义、礼、术”,落脚在法家推崇的“术”上:致利除害,兼爱无私,谓之仁;明是非,立可否,谓之义;进退有度,尊卑有分,谓之礼;擅杀生之柄,通壅塞之涂,权轻重之数,论得失之道,使远近情伪必见於上,谓之术。凡此四者,治之本,道之用也,皆当设施,不可废也。得其要,则天下安乐,法设而不用;不得其术,则主蔽於上,官乱於下。再加上君权天然具有的“势”,用儒家的道理,来论证出“法、术、势”的必要性和互相联系,相当于在法家外面套一层儒家的外壳,这不就是王娡最欣赏的“外儒内法”吗?本以为董仲舒名望高,精通儒学,把他抬上了桌面。原来务实,比精通更适用。“公孙弘,此人家世师从?”王娡问左相窦婴。“回禀太后。公孙弘乃淄川国举荐贤良……”公孙弘的老师,是著名的《春秋》名儒,齐人胡毋生。胡毋生为董仲舒师兄,二人都是景帝刘启时的儒学博士。“如此,董仲舒倒是公孙弘师长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王娡赞赏点头。“太后,虽是董仲舒辈分高,可公孙弘却年长董仲舒二十岁。他,已是花甲之年!”
96. 吾即大道(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