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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平治和柳杉都是官宦子弟,朱平治又有举子的身份,更加好说话些。府衙看守的护卫,见到了雍州官府颁发的路引,就给了他们鱼鳞册,又找了个镇上人指路,仔细辨认着柔玄镇白家的位置。
他们来到后街,瞧着两边的残砖断瓦,一路上房屋数倒塌,没见着半个人影。
“柔玄镇只听说过一户白家,两位爷们说的是洛阳流放过来的那个白家吧。”这个镇民快七十了,脸色愁苦悲伤,一头苍白的头发松垮垮地扎着,在街上晃悠犹如游魂一般。朱平治起先都没有叫住,反复说了几遍,这才在眼神里有了反应,答应带路。
朱平治听镇民如此说,大喜过望,忙问道:“这家的夫人和公子呢?我们是来寻亲的。”
镇民指了指一堆土石瓦片。“那便是了。”
人死了?
老太太还在家里等着盼着人回来呢!
他虽在路上就有不好的预感,却始终不敢相信,恩赦令已下,眼见着的好光景要来了……
朱平治胸中的闷气,真想要大喝一声,他为这个未曾谋面的姑姑感到不值。
镇民苦笑了一声。“都是在劫难逃的命,那自然是人人都逃不过的。”这位镇民说话不俗,两人细问之下,原来也是流放的犯官罪吏之一,在柔玄镇生活了四五十年,更经历了这次柔玄镇大火、民变,他的儿子、孙子死了,只剩下自个这把老骨头,孤独残存在这里。他絮絮叨叨说起了白家太爷白赫平是个极有骨气的,至少活着的时候像个人样,早早死了也有孝子贤孙伺候着入了土,而他自己低了头,却到最后,是由白发人送了黑发人。
他大骂程杰江不是个东西。
他说的激动极了。“老天不长眼睛,程杰江逃走了。”前言不搭后语,十分凌乱。
朱平治问了几遍,又将自家姑奶奶未出阁时的小像给他看,他都在摇头,嘴里来回嘀咕着“完了”,“死了”这种话。朱平治很是不死心,但再怎么问,镇民都并不清楚白朱氏是谁。
“白赫平有个叫白昭远的独生子,没学好去学了赌博,最后把家底输光了……瞧瞧这自己刚正,教的什么儿子……都是命,谁还不是不了也了?”
一句“不了也了”把朱平治说的扎心了。他在二十多岁的年纪生的稳重成熟,最喜伏在案上做学问,深深认同“以儒治世”及其“入世安顿之道”。
然而直到这次,他才算真是他头回去见识案牍以外的凄凉人间。
朱平治听爹爹和二叔一直在说老太太经常给柔玄镇来人拿钱,他们真是不晓得那么多钱能用到哪里去。那些每每去到朱府的走贩客商又得了朱氏的吩咐,从不说起。
二十年不见的兄妹三个,心里的隔阂就这般越堆越多。
“要是不来,谁知道姑姑能过成了这个样子!”他攥紧了手,向周围望去,整条街道烧不尽的东西还能看见,是柴门土墙,这是最穷的人家才待的地方。
他们的尸骨……两个人脚下不由一颤。
柳杉在一片废墟中高声叫道:“白明简,你还活着吗?你家里人过来找你了!”他自然要避讳称呼白朱氏的名讳,他们身为小辈,只得一遍遍高喊着白明简的名字。
朱平治也高喊起来。
白明简,一个只有十四岁的穷困少年,你要是活着,你可知你的好日子来了吗?只要你活着……你就能和亲娘,回到亲人的身边了。
“好,好,这世上的人还不算无良心,记得这儿有自个的亲人。”
镇民听他们这么喊,怔了一会儿,抹了抹眼睛,走开了。
然而一声声高喊,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直到……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废墟中传了出来。“你们是白家哥哥的亲人?”
柳杉的耳朵极灵,双手将袍衫下摆挽在腰间,从马上取出一把宝剑,瞅准一个地方,将堆在上面的屋梁瓦楞丢开,就地掘土。
朱平治不会干活,干着急,柳杉性急,嫌他碍事,将他推在一边。
从废土中他们看到了一张女子的面容,她身上裹着带血的棉被。
“你认识白明简?”他们急急问道。
这女子在废墟里出现的太过奇异了,她怎么……钻进土里的。
她的面相不大,似乎只有十一二岁,她的脸部烧伤严重,额头溃烂掉了。柳杉在她的脖颈处试了试脉搏,气息微弱,赶紧翻出了救心丸,先给这女子吃上。
“白家哥哥。”她的声音轻得很,却又重复了一遍。
“他活着吗?他娘活着吗?”朱平治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赶紧问道。
这女子木木呆呆的表情突然痛苦起来。“我怎么没有听阿措的话,我应该听阿措的话的!”
朱平治和柳杉相互看着,不明所以,阿措是谁。
元缮也到了柔玄镇,他更是被柔玄镇的惨状吓了一跳。当朝皇上虽说也不算是什么英明神武,在位六十六年,风调雨顺的年景相较还是要更多一些。
今年是皇帝的八十大寿,从臣民到百姓,齐心祷祝他万岁长寿,算是极诚恳的。当时在获鹿城中,元缮见到朱致找见的两只写着祥瑞字样的花面狸,心中信了七分。他还真当是天人感应,上天赐福给当今圣祖皇帝。他印象里,朱致一行人中有柔玄镇上的平民,似是叫程杰江,生的精明强干,他更对柔玄镇有了好感,谁想到来到这里看到的却是一片断壁残垣的败象。
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若祥瑞出自柔玄镇,这祥瑞便就不瑞了。那么马上就有了第二个反应,他若是朱致,这场柔玄镇的民变,就算为了祥兽的名头,自己也必然要横插一杠子。
这场公案的罪名,怕是不知道会落在谁的头上,又或是根本就不会落下来。
元缮领着府卫,进入柔玄镇之中。
在洛阳白家安侯府,白赫生的次子白昭安住在西边小院。
白昭安才能平平,白赫生给他捐了个洛阳府的同知,主管河工水利,但他终日不务正业,不思进取之道,在官场上没有什么进益。
妻子冯氏倒是个精明人,她一嫁进来,就想法设法地抢下儿媳妇的顺次,越过了老大媳妇,帮忙白老太太料理白府的家务,在内宅之中甚能当家做主,威风凛凛。
但说“命里只有八分米,走遍天下不满升”,冯氏也有诸多不如意的地方。白昭安贪色纵欲,讨了不少丫鬟在房里,每日寻欢作乐,她吵也吵过,闹也闹过,却改不掉自家男人的劣根性,这是其一。
其二,纵然是白昭安喜好女色,但是白家二房里却没有生下一个男丁。这天白昭安的贾姨娘又生出了一个女儿,把她直接气病了。
冯氏病恹恹地躺在床上,拿着手帕抹眼泪,不住地锤打着自己的胸口,跟乳娘哭诉道。“我这是什么命啊!”
她嫁到白府并无所出,找了多少大夫郎中瞧过,都说她子嗣艰难,怕是终生都怀不上孩子。她开始的时候伤心过,但不妨自己是个毒辣人,慢慢自己也想通了,想着由那些姨娘们争宠去,到时候想出个狠毒的法子,将娘弄死了,男娃子归她就是。
可这都有十几年了,老天偏偏不如她的愿,房里的丫头一茬茬的生出来,就是见不到个带把的。
她如今哭得厉害,难道说他们这对夫妻作孽作恶太多,老天爷收了他们的福气了,那些上供的香油、布施的银子都打了水漂了。冯氏想着大半辈子在宅院里争名夺利,快将大房逼到土里去了,到头来自家没有男丁撑门户,且别说在婆媳妯娌里要受多少讥讽嘲笑,若有一日白家安侯府也像上一代那般分家,他们二房没有男丁可就吃了大亏了。
贾姨娘一生下闺女,她这十月的好梦又做没了,真是痛到心里去了,眼睛哭得跟个肿桃似的。而白昭安又不知道去哪里高乐去了,她哭得愈发伤心了。
“你说,这家是他们白家的,倒是我操碎了心,我这是图什么呢。将来又靠哪个去。”
薛妈妈随她进入白府,心里想着她这个主子不是将银子看做终身依靠吗,要不是被逼到这份上,又哪来这些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