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错了,也能全部推倒重来,不是什么大事。”张居正摊开了王崇古的奏疏,十分肯定的说道。
时间一久,王崇古发现,小皇帝和张居正说话的风格,非常接近。
一旦涉及到国朝大事,都会如此的肯定,不是那种模糊的、让人浮想联翩的套话,很多人都会把这种套话,理解为人情世故。
帝国的决策层说些模糊话,那不是人情世故,是没有政治担当,模糊的套话谁都会说,可担当不是每个人都有。
张居正让游七拿来了自己的印章,而后在王崇古的奏疏上骑缝章下印,还给了王崇古,这代表这本奏疏,张居正真的在支持,而不是口头说说。
张居正人在西山宜城伯府,丁忧之后,朝臣们或多或少都有所顾忌,不愿前来,张居正以为王崇古是来找他下印联名上奏,毕竟办这个事儿,王崇古还缺了点勇气。
王崇古则是在朝堂中,陛下身边,知道自己被张居正不喜,也知道陛下对张居正意见的重视,其实是来询问张居正的意见。
目的不同,但结果是好的。
王崇古和张居正谈起了关于监当官的危害,对于高拱所言,王崇古作为毛呢官厂、西山煤局的督办,再清楚不过了。
王崇古看着张居正说道:“两宋时候,官营勾当,在国朝财经事务中占据了重要的地位,是两宋朝廷财政的主要来源,田赋在两宋的收入不足三成,而商税超过了七成以上,所以两宋不设田制,不抑兼并,国朝仍然富足。”
“监当官的制度在运营中,逐渐暴露出了许多的问题,第一,则是旱涝保收的官营勾当,人浮于事,各级官员尸位素餐,生产效率极为低下,入不敷出,导致只能不断提高垄断货物售价,最后闹到了两百文一斤煤的地步。”
“管理毫无法度可言,没有任何的规矩,一张条子,可能官厂数年经营就毁于一旦,浪费严重,大家都在损公肥私,损公家而肥私门,自古有之,屡见不鲜,这是制度缺失导致的问题,这是坐失,就是浪费和侵占。”
“第三,则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僵化变得普遍,僵化就会带来巨大的行政成本、运营成本,就像一条百足之虫,看似活着,其实早就已经死了,成本如同九天那么高,而僵化最大的问题是,任何技术的进步,都会视为改变,而改变就会造成既得利益者利益受损,技术进步被压制的结果,就是成本的逐步升高。”
“第四,则是在上述原因的共同作用下,官厂官营勾当的商货,价格奇高无比,而百姓们普遍不认可,这个时候,为了能活下去,就要借助行政力量,将所有的商货变成官营垄断特权经济,这个时候,官营官厂勾当就到了最为危险的时候,而国朝也变的危险了起来。”
王崇古这本奏疏里的内容可不仅仅说的是监当官制度的好处,还有坏处,以及两宋的教训,作为官厂督办,王崇古对这方面感触极深,所以他一直在鼓励民坊加入到羊毛生意里来,无论是上游,还是下游。
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也。
对于官厂也是如此,想要让官厂活下去,内外出入,都要有压力,要刀刃向内,也要不畏惧民坊的竞争,这才是官厂长治久安之道,两宋殷鉴在前,不得不防备这样的事情发生。
高拱听完了王崇古所言,满是疑惑的问道:“你都知道啊,那你还弄这个作甚?!地方多一事,则有一事之扰;宽一分,则受一分之赐。”
“是,这些监当官在你们这些大员面前,温顺的如同家犬一般,可是出了门,面对百姓的时候,那就是豺狼虎豹,那就是魑魅魍魉,能把百姓生吞活剥!”
“你这是作孽!”
高拱谈的是这些监当官们在地方干的那些事儿,什么监当官,不过是官匪而已,打着朝廷的名号,四处劫掠罢了,鱼肉乡民的从来不只有势要豪右,还有各个衙门。
“一个衙门养几千衙役,约束不严,每到夏秋两税的时候,这些个衙役下乡征税,那都要打的头破血流,你这本奏疏,根本就是在为虎作伥!”高拱气急败坏,一甩袖子站了起来,走了两圈,气呼呼的坐下。
王之诰一言不发,他觉得高拱说的有道理,百姓背上,压着三座大山,一座是藁税田赋,一座是谷租佃钱,一座是乡部私求,藁税是朝廷的,谷租是缙绅地主的,乡部私求则是地方衙门的走狗。
千年以来,从未改变。
“太祖高皇帝时,在洪武十八年罢天下十八座官厂,与民休养生息,正是此理,我觉得新郑公虽然言辞激烈了些,可这话,不无道理。”王之诰赞同了高拱的说法。
洪武十八年废天下官厂,太祖高皇帝就是看到了两宋的前车之鉴。
张居正则喝了口茶,看着高拱和王之诰说道:“当时太祖高皇帝连做官的找不全,还要用举荐官,这局面一直到永乐年间仍是如此,比如被人吹上了天的方孝孺,就不是进士,甚至不是举人,还有正统年间首辅杨士奇,也是在建文年间被举荐入的翰林院,同样不是进士、也不是举人。”
“马上打天下,可是这马上治不了天下,可是这没人,太祖高皇帝就是真武大帝转世,也无能为力,所以当时官厂糜烂,一体革罢而已。”
朱元璋没人可用,那会儿江南反投献的风力蔚然成风,行政力量是需要行政人员去执行的,连人都没有,哪来的力量?
一刀切是实在没办法只能革罢而已,到了永乐年间,官营的造船厂在南衙遍地都是。
张居正思索了片刻说道:“若是今日,陛下一如世宗皇帝、先帝那样,深居九重而对朝政不闻不问,甚至连任事奏疏都不给批,天下缺员过半,那什么朝廷法度,都是一纸空文而已。”
“当然只是假如。”
行政力量缺位在大明是极为恐怖的灾难,洪武初年如此,嘉靖末年、隆庆年间,吏治昏暗,也是如此。
大明官僚机器都不转了,大明就该亡了。
“现在你还活着,陛下怕你,尚且不敢,等你死了,你且看着吧。”高拱一听到这,立刻说道。
时至今日,高拱仍然对皇帝没有任何的信任,皇帝怕张居正,现在励精图治,张居正一嗝屁,这皇帝必定原形毕露,那个天生贵人的懒散劲儿,味儿太冲了,高拱这辈子见的太多了。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新郑公不能总是拿老眼光看人不是?”张居正还是给自己徒弟回护了一句,懒散?谁敢说当今陛下懒散!
勤政如此,唯略逊于太祖而已。
隆庆四年,太子朱翊钧开始读书,一直到万历元年,已经登极的皇帝,还在读《论语》。
还是太子的陛下,的确懒散,读了三年书,连书页都没翻动过,毕竟有展书官在,哪里劳烦太子自己翻书?
“你教的好!你教得好!行了吧。”高拱一甩袖子,跟自己生起了闷气。
这事儿就很气人很气人,他高拱教的时候,陛下啥也不会,张居正教的时候,这陛下连张居正那些鬼蜮伎俩的手段都学了去,而且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架势!
这找谁说理去?
还是得感谢张四维,不是这家伙搞了个王景龙入宫刺王杀驾,把皇帝吓到了,张居正其实也没什么好办法。
张居正高拱在讨论洪武年间为何要废除天下官厂,行政力量不足导致的原因,没人可用,当下世势已经变了,现在大明的一个坑三个人在等,这三个人恨不得把占着坑的人给踹下去。
“我为什么肯下印,因为现在大明折腾的起。”张居正再次阐述了自己赞同的理由,监当官这件事,可以做,因为当下大明可以试错,实在是无法执行下去了,再彻底推平了,当做无事发生就是。
这也是张居正为什么萌生自此之后完全致仕的原因,大明已经不再站在悬崖边上,再错一步就万劫不复的地步了。
高拱看着王崇古,再看着张居正,脑海里忽然恍惚之间出现了一句话:勿有大功于家国,但求小恩于君王。
张居正是前者,而王崇古是后者,张居正出身军户,家境并不是势要豪右,他能成为大明首辅,走了多少的路才走到了今天这个地位?张居正真的不明白这个明哲保身的道理吗?
张居正可太明白了,盖谋国和谋身不可兼得,舍身而取国者也。
张居正和王崇古聊了很久,最终确定了大明的监当官制度的大方向,会在松江府率先试点,不断的增补法度,而后推广到整个南衙试点,最后推而广之,一如大明所有新政,都是如此有条不紊。
“张居正啊,你真的该死啊。”高拱对监当官表明了反对的身份,他一个失去了权力的前首辅,而且还是得罪了皇帝的前首辅,不死已经是皇恩浩荡了,他对朝政的决策,没有决策权。
表达意见是他的权力,是否采纳,就是张居正的权力了,你可以说,我可以不听。
大明有试错的底气,那就可以在实践中不断的完善。
“太祖高皇帝曾言:以后嗣君,其毋得议置丞相。臣下有奏请设立者,论以极刑。而今,你和宰相又有何异?就这一点你就很该死了。”高拱不是无的放矢,这可是当年高皇帝废宰相后的祖宗成法,现在张居正活着没人敢提,张居正一嗝屁,那就由不得张居正了。
“我又不是宰相。”张居正满脸笑意的说道:“我只是首辅太傅而已。”
“恬不知耻!恬不知耻!”高拱被张居正的不要脸给惊呆了,当年张居正怎么说也有文人的风骨,干了就是干了,现在居然学会给自己找补了!
张居正到底是不是宰相,天下人还不清楚吗?!不是宰相,怎么归政?
张居正满脸笑意的说道:“宰相,是同时拥有参政、议政、决策之权,可以监督百官执行,同时拥有自己的幕僚,开府建衙,才是宰相,张某不才,的确符合很多的特征,但是我可没有自己的幕僚,所以不是。”
“这话谁说的?”高拱眉头紧锁的问道。
“陛下啊。”张居正理所当然的说道,敢定义、能定义宰相的那只有皇帝了。
“还要不要脸!要不要脸!”高拱非常愤怒,这小皇帝怎么这么缺德!
改变不了事实,就改变定义?这是贱儒的必杀技,皇帝怎么用的如此炉火纯青!
那是不是要把权臣的定义改为加九锡,冕十旒,乘金车,驾六马,出入用天子銮仪,才是权臣?那他高拱到哪一步了,怎么就被打到了权臣那一侧,永世不得翻身!
这小皇帝简直是没脸没皮到了极点,宰相本就是一个不那么精准的定义,现在好了,就因为张居正没有幕僚,就不是宰相了。
高拱连连摆手说道:“不对,不对,你的张党呢?那不是你的幕僚吗?都是你的门下走狗,你还说不是你的幕僚?”
张居正看着高拱的模样笑着说道:“你别急啊。”
“你当我在西山做这个宜城伯是要做什么,现在张党都是帝党啊,他们之前托庇于我,现在托庇于陛下,怎么都是我的幕僚了,我都说了我是太傅,我收的门下,都给了陛下,这不是理所当然?我哪来的幕僚,你可不能呼说。”
“无耻之尤!”高拱拍桌而起,气的他头晕眼花,大家干的都是一样的僭越主上威福之权,凭什么他高拱被定义为权臣,张居正居然连宰相都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