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保满脸堆笑的说道:“皇爷爷,穷则思变,现在亏空了,得想办法弄银子才是。”
南衙的投资刚刚开始,内帑在皇帝大婚后,就有些亏空,倒是不用去国帑乞讨,每月皇庄的利润就足够内帑支取了,皇庄的买卖都是托名豪奢户在做,燕兴楼几经转手,到现在大明势要豪右,除了文华殿上坐着那几位,谁知道燕兴楼底细?
信息茧房,无处不在。
这燕兴楼当真豪奢,这五层五座都有廊道连接,毫无疑问,这就是西土城最大的销金窟。
“五楼雅阁贵客十二人。”揽客的伙计拿到了请帖查验了信牌后,大声的吆喝着。
燕兴楼是内署的地盘,而这个西土城分号也是如此,在皇帝要过来的时候,所有的护卫打手,都换成了缇骑,冯保对保护陛下的安危,大抵是有一些不自信的,专业的事儿,交给专业的人,陛下的安保由缇帅和内番一起完成。
朱翊钧靠在椅背上,看着袅袅升起的香薰问道:“冯伴伴,这一人在这里玩到尽兴,那得多少钱?”
“平均算下来一个人得这个数。”冯保伸出一只手说道。
“五十?”朱翊钧疑惑的问道。
冯保叹了口气说道:“五百两。”
“你这是宰客啊,你就不怕他们去顺天府衙门告你去?奢侈啊!”朱翊钧一听,倒抽了一口冷气,太贵了,这得五万斤的猪肉了,这帮南衙过来的大户,真的是太有实力了。
南衙缙绅比北方缙绅更富,这直接反应到了精纺毛呢这个操盘手都看不懂的买卖里。
南衙缙绅开始入场后,直接把精纺毛呢的价格重新定上了二十两银每尺,在短短的两个月时间内,数以百万的银子入场了。
“明码标价,童叟无欺,开门做生意,都是自己乐意,越贵,越觉得值。”冯保念起了生意经,这买卖他还真的经营的很好,这些有实力的主,看中的就是这个贵,不贵人家还不来呢。
朱翊钧靠在椅背上,和张居正聊到了王国光和张学颜,而缇帅赵梦祐,专门出去转了一圈,确定隔墙无耳后,站在一个奇怪的位置,扫视着整个燕兴楼,几个缇骑在奇怪的角度随意的站着,监视着一切可疑之人。
“陛下多虑了,王次辅也是签了字的,他家里老实交税,分文不欠,别人却在欠、却在偷,王次辅心里肯定不乐意,人不患寡患不均。”张居正清楚了陛下的顾虑之后,有些啼笑皆非,他的确在皇帝大婚之后,就有了隐退的想法,可是,他走得了吗?
如果能走,嘉靖三十三年离开,他就不会回来。
朱翊钧忧心忡忡的说道:“云南巡按李乐,上了一本奇怪的奏疏,说起了他到云南的一路见闻,大明沿途府库亏空的厉害,有些个地方,连俸禄都发不出来了,比如河南府,已经开始拖欠三班吏员的俸禄。”
“拖欠了之后,就得想办法,这大抵有几种办法,第一就是巧立名目,设卡摊派已经成了各个府衙的惯例,第二种就是和缙绅们同流合污,放纵城里各种游坠帮派胡作为非,苛捐杂税随意摊派;第三种就是下乡劫掠了。”
张居正犹豫了下说道:“臣也见到过。”
“先生也见过?”朱翊钧一愣,张居正说过府库亏空但没说那么细,张居正十分清楚,只是他无力解决,所以他从未提起过,现在既然要说,那自然是有了办法。
“陛下已经在改变这种情况了。”张居正十分确信的说道。
朱翊钧呆滞的问道:“啊,朕做了吗?朕做了什么?”
“稽税院的罚息会留存三成。”张居正笑着回答道。
朱翊钧认真的想了想说道:“那才多少,又不是稽税留存三成。”
“陛下,这件事里,最重要的不是留存多少,而是在地方的账目上,撕开了一个口子,要想要这个罚息的钱,就得受到朝廷的节制,户部自己会询问这笔钱的去向,更进一步的查地方的账目,陛下,地方其实不差钱,大明的税负和朝廷的留存是五五分的,可不是朝廷拿走八成,地方留存两成。”张居正看陛下对这里面弯弯绕绕还不清楚,开启了太傅模式,开始讲解。
大明地方绝对不缺钱,因为朝廷和地方是五五分成,地方究竟收了多少,朝廷根本不知道,具体留存比例那就只有天知道了,而这个问题,会随着罚息这笔钱的留存,成为朝廷的重要抓手。
央地矛盾自古就存在,这种斗争,皇帝的体感不深,甚至感觉不到,但是撕扯的极为厉害,六部尚书都是文华殿的廷臣,他们对国事有着部分的决策权,他们的决策权通过参政议政实现,是在廷议中发表自己的意见,在商议中折中出一个行之有效的办法来,这就对国事的影响。
利用行政力量去实现。
“钱到哪里去了?无外乎两种结果,账目上有,但是没收上来;收上来了,账目却没有。这两种其实都可以通过六册一账收付记账法得到极大的改变,府库再哭穷,那必然是有了蠹虫,那就该海瑞海总宪抓贪了。”张居正十分认真的解释着这个问题。
大明的府库亏空和历代的府库亏空完不同,大明留存的比例实在是太高了,两宋地方留存甚至不足一成,那两宋地方穷的当裤裆就十分容易理解了,而且还要养厢军,就是因为大宋不设田制导致了流民遍地,为了安置流民组编的贼配军就是厢军。
明太祖朱元璋的税赋设计是有问题的,地方留存比例太高,反而滋生了贪腐横行,这么高的留存比例,不应该缺钱,但是府库还是亏空,这个问题是行政上的问题,大明的吏治逐渐清明,央地矛盾就不用皇帝体感过深,因为那时候战斗的就不是陛下一个人了,而是京堂和地方的战斗。
朱翊钧听完了张居正的问题,思考了很久说道:“归根到底还是土地,田策?”
“陛下圣明。”张居正从来没有想过让皇帝变成和朝臣狗斗的天威不可测的君王,嘉靖皇帝那样云在青天水在瓶,高深莫测的皇帝,不能解决大明根深蒂固的问题,皇帝也不需要跟朝臣们狗斗,那是朝臣们的活儿。
朱翊钧要做个明君英主,其实就做好一件事就可以,那就是把握大明这条船的方向,这是陛下的职责。
土地、田策是生产资料,而官厂也是生产资料,大明朝廷有隶属于朝廷的官厂,而地方也在积极探索这条路,而且颇有成效,根据地方自然禀赋不同,各种颇有地方特色的官厂,也如雨后春笋般的冒出来了。
比如陕西总督石茂华就做成了大明商贾们梦寐以求的羊毛官厂,虽然没有精纺毛呢,可是粗放毛呢也足够兰州甚至是整个甘肃镇的度支。
大明皇帝的路线不歪,京堂就是陛下手里的利刃,陛下的路线歪了,京堂就是反噬皇权的利刃。
大明官僚,这个精密的机器,从来都是两面刃,绝对不是只有好处,也绝对不是只有坏处。
朱翊钧和张居正聊的起劲儿,张居正绝对是个优秀的太傅,也是个优秀的首辅,吕调阳不行,王崇古也不行,直到周围变得人声鼎沸的时候,朱翊钧才意识到诗会开始了。
“那站在台上的人是谁?”朱翊钧歪着头询问来者何人,显然这位是这次诗会的主讲人,聚众讲学是被禁止的,但是这种都是读书人参与的诗会,却可以聚集,这并不违反朝廷的法度。
朝廷是担心邪祟,不是让人闭嘴,显然这些个儒生们对此也十分的了解。
贱儒惹人生厌,尤其是那张嘴,但是朱翊钧并不想制造鞑清的思想禁锢,清风乱翻书都能家被族诛,那简直是胡闹,不利于国朝发展,大思辩,既然有思考,就有辩论,这真理是颠不破的,是不怕讨论的。
“号鲲溟山人,本名黄悦忠,以教书为生,乃是三吴地面的名士,经其教授者,皆为名士,屡有中式,每试出,私第其高下,榜发无不合者。”冯保尽心尽力的解释着站在最中间的那个人的来历。
黄悦忠,号鲲溟。
“他就是黄悦忠呀。”朱翊钧了然,戚继光来信点名批评了一名贱儒,到了大宁卫还要喝清前龙井的陈兴瑞,谭纶才不惯着他,直接给了他一个劳动教育,而陈兴瑞正是黄悦忠的首席门徒。
朱翊钧也看到了万历五年的状元郎焦竑,和他的师父耿定向,耿定向还在办学。
师徒和师徒之间还是有很大差别的。
“黄悦忠和孙继皋师出同门。”冯保想了想,让陛下更加直观的了解这个人的来路。
东林党的奠基人之一,这朱翊钧立刻知道了他是什么人,贱儒而已。
“臣之与君,名异而实同,皆为治人者也。”黄悦忠见大家都安静了下来,开口说出了这次他要讲的内容,诗会就是个思想碰撞的地方。
焦竑听闻之后,站了起来说道:“胡言乱语。”
黄悦忠万万没想到,他这长篇大论,刚刚起了个头,就被人给打断了,而且上来就是骂人,说他胡说八道,简直是简直了,砸场子也没这么砸的。
“你这是典型的混淆是非,君与臣如何实同?以民观之,君臣则同,以臣观之,亦同乎?”焦竑立刻大声的问道,抛出了一个致命性的问题。
黄悦忠这一句话就是在诡辩,对于老百姓而言,那的确是一样的治人者也,可是站在臣子的角度去看这句话,难道君臣也实同吗?君臣的权利和义务也相同吗?
焦竑精通矛盾说,亦精通公私论,公私是一个相对概念,更大的集体是公,更小集体是私,而江山社稷最小的集体单位不是个人,而是户,每一个家庭构成了一个最小单元的集体。
这是张居正公私论的核心内容,焦竑非常精通,公私论是矛盾说的衍生性学说,无法将万物以辩证的角度看待问题,很容易犯黄悦忠这种错误。
焦竑可是皇家格物院有名的杠精,和张嗣文这个好友吵架,甚至能吵到拳脚相向的地步,当然现在也和好了好几次。
黄悦忠沉默了片刻说道:“亦同!原夫作君之意,所以治天下也。天下不能一人而治,则设官以治之。是官者,分身之君也,亦同!”
就是说人们设立君王是为了治天下,天下一个人肯定治不了所以设立官去治理,所以官就是皇帝的分身,就是相同的。
“没读过矛盾说?”焦竑疑惑的问道。
黄悦忠说道:“没有。”
“那怪不得。”焦竑恍然大悟,又开口说道:“我是问你,以臣子视君,君臣也是相同的吗?可以回答这个问题吗?不要回避问题。”
“相同!”黄悦忠硬着头皮说道。
“那你是打算造反啊。”焦竑恍然大悟。
朱翊钧直接绷不住笑了出来,连连摇头,这个焦竑辩经就辩经吧,还给人下套儿,黄悦忠被问的有点懵,这话即便是心里这么想,也不能说。
这不是在挑战封建帝制的核心,皇权吗?
“今日以文会友,以民观之,臣之与君,名异而实同,黄兄以为如何?”朱翊钧这好不容易看个热闹,给黄悦忠找了个台阶。
“啊,对对对,以民观之,君臣名异而实同!”黄悦忠见有了台阶立刻就下来了,而焦竑见黄悦忠承认自己观点有瑕疵后,也没有过分追击,而是脑海里一直徘徊着一个问题。
这个声音,太耳熟了。
焦竑一抬头就看到了赵梦祐那若隐若现的半张脸,赵梦祐出现,那刚才那人,毫无疑问就是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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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