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会宁卫大捷和应昌大捷的捷报,没有搞出喜事丧办,前线的将士,戚继光、李成梁、马芳、李如松、麻贵、刘应节、梁梦龙、周良寅等人写了贺表,在贺表里大声的夸赞了谭纶这位大司马,而且不吝溢美之词。
之所以如此夸赞谭纶,一方面的确是谭纶的后勤搞得很好,户部筹措的粮草需要兵部利用转运司等有司进行转运,后勤做得好,胜仗跑不了。
按照李如松的说法,朝堂上的明公没有指手画脚,远在千里之外,让某个步营哨所移动三丈,那已经是烧高香了,还保证后勤的通畅,那真的是善莫大焉!
夸,必须要可劲儿的夸!
李如松还是那么厌恶朝堂的文官,在他看来,文官里面,他也就服一个谭纶大司马。
谭纶打了半辈子仗,现在连喝庆功酒都是白水,解刳院的大医官们,在这方面拥有绝对的权威,谭纶这真的是受夹板气,这头军将们夸他就像是在骂他贪天之功,皇帝还不停的恩赏,搞得谭纶心神不宁。
发乎己者有不忠。
小皇帝曾经在带着群臣参观后山宝岐殿的时候,曾经就忠这个问题,夹枪带棒的骂过杨博,就问杨博是否忠于社稷、忠于皇帝,最重要的是否忠于自己,发乎己者有不忠,谭纶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卓越的贡献,却得了如此赞誉,乃是贪天之功,思来想去,唯有致仕一途,保全自己的名声,也保全对自己的忠诚。
人至少要做到对自己内心的忠诚,才能把自己安顿好。
君子,治人者也,治己者也,君子能把自己安顿好,也能把天下人安顿好,就是君子。
谭纶是个君子,所以他对贪天之功的赞誉,忐忑不安。
“大司马,等阳春三月,戚帅京军将会宁卫周围荡涤一空,边患靖安,大司马代朕去一趟会宁卫和应昌吧。”朱翊钧拿出了老办法,不能亲上战场,能去亲自察闻一趟,也算是参与了此事,毕竟热河、会宁卫,应昌,将会是大明新的军镇,新的边方。
“臣遵旨。”谭纶一听,也知道皇帝还是不打算让他致仕,让他继续干下去。
朱翊钧略显疑惑的问道:“大司马,大明为何有匽武之风?正如泰西西班牙国王费利佩二世那样的疑问,文明、秩序、和平,不过是强权在没有绝对优势打破平衡下的妥协,腓力二世很疑惑,为何大明要兴文匽武,而且被奉为圭臬。”
谭纶认真的思索了许久,才说道:“陛下,佳兵者,不祥之器。”
“黄巢入长安,见神策军穿着华丽,就直接把神策军给抢了,大冬天把神策军的军兵扔到了街上,冻死无数。”
“啊?”朱翊钧一呆。
神策军是唐朝中晚期京畿最重要的军事力量,唐朝的宦官之所以能废立皇帝,也是因为他们掌握了神策军,这么一支正规军,居然被黄巢的乌合之众给抢了,还扔到了大街上冻屁股,实在是令人惊讶的同时,也觉得很是合理。
神策军要是很能打的话,也不至于闹到京城六陷,天子九迁的地步了。
就像大明京营面对李自成的闯军,也是几万男儿齐卸甲,根本没有抵抗,若是京营能征善战,还能让闯贼打到京师吗?
“黄巢军入寇关中,在长安和官军对峙的时候,双方做买卖,黄巢抓百姓卖给官军,官军就不用拉壮丁了,城防修建也就有人了,黄巢抓百姓贩卖给官军为奴,后来官军一琢磨,为何要过一遍手?索性自己抓了。”谭纶继续说道。
“做买卖?”朱翊钧又是一呆。
作为皇帝,习惯了上报天子,下救黔首的京营的朱翊钧,大抵是想象不出这种场面的。
其实大明也有,边军和北虏做人丁买卖,大明的边军需要点首级功,而北虏劫掠要的是资财,北虏劫掠拿走钱粮,那人头没用了就卖给大明边军,谋求皇帝的恩赏,大明边方百姓,被劫掠后就成为了北虏,而后被当成首级,这种心照不宣的杀良冒功,也是促进侯于赵大明事功法的原因之一。
谭纶满是感慨的说道:“唐僖宗播迁离开了京师躲避兵祸,大量百姓随行一起逃入蜀中,结果这些百姓堵塞了道路,唐僖宗命令王建为斩斫使,就是披荆斩棘开路先锋,屠杀百姓开路。”
“唐中晚期就是这样,如果你能把刺史杀了,自己留任,上报给朝廷,不久之后就会得到朝廷的任命状,成为观察使、团练使,如果武德充沛,继续开拓,就会变成节度使,成为一方藩镇。”
“官贼不分,官不如贼,贼不如寇,寇不如草莽,到了宋时,自然就开始了兴文匽武。”
“大唐的由盛转衰,未尝不是唐玄宗对军队的失控,导致天下生灵涂炭,民不聊生。”
“陛下,军队是个暴力机构,一切繁琐麻烦和效率低下,很大程度都是为了不让这个暴力机构失控,变成危害江山社稷的祸患根源。”
马芳为了简单,私自调动了一百军兵做事,就被论斩,若非高拱杨博庇佑,恐有生死的危机,这些繁琐麻烦和效率低下,大抵是为了束缚军队这只猛兽。
军队失控,是一件极其可怕的事儿,归根到底可以总结为兵祸。
一方面是历史教训,另一方面则是政令惯性。
“陛下,戚帅的两本兵书,陛下熟读,戚帅的练兵之法,大抵是第一个谈论练兵之人。”俞大猷忽然开口补充说明,戚继光的兵书和历代兵书不同,戚家兵书,主打的就是练兵,提高军队的组织度,约束军卒,防止发生兵过如剃的惨剧发生。
俞大猷补充了现在振武的先决条件,没有戚帅的兵书,没有戚继光提出的上报天子,下救黔首,大明振武也是做不到的,缺少行之有效的军队建设手段。
朱翊钧发现一件有趣的事儿,那就是大明的振武,其实振奋的还是京营,而不是边军,边方的糜烂,可能也是朝廷故意为之,防止藩镇做大是一方面,礼乐征伐自天子出也是一方面。
而边军承担的是日拱一卒的职责,不要求攻伐,只要求战守,而谭纶提出的边军振奋奏疏的内容,也是老办法了。
宋朝就曾经用这种步步为营,日拱一卒的办法,差点就把西夏给灭了,若不是司马光用人生最后的时间,把土地还给了西夏,若不是端王轻佻,不可君天下,西夏就要被这种法子硬生生给玩死了。
“总理漕储都御史胡执礼,言江南改折之利,请每岁会计以改折三分为常,户部覆奏,太仓所积足支六年,漕粮海运,已成大势,部议否决此条。”吕调阳作为首辅,继续主持着廷议,说到了一件趣事。
漕储巡抚说江南漕粮四百万石,改三分为银纳,理由是耽误河漕,大明去年海漕的运力已经从一百万石增长到了三百万石,这个运力在今年还会飙升,剩下这点,胡执礼说干脆折银算了,把河槽让给百姓商贾经营所用。
户部说,太仓的积蓄足够六年用了,而且漕粮海运已经有了大成之日,不必急于一时,今年运力足以承担起江南漕粮的运输了。
这一条本来就是日常事务奏闻陛下,但户部一句所积足支六年,可见其阔绰。
要知道隆庆年间,大明每年度支只能做到三月,之后九个月全都是欠着,至于什么时候给,怎么给,完全没有章程,而现在,大明真的很富裕,朝廷存了六年的度支所用,这还是在连年征战的情况下。
去岁十万大军北上,靡费极重,一应粮草等物折银,就要超过百万两白银了。
朝廷负担得起,甚至没有把这件事专门拿到廷议上议论,因为所有人都觉得值得,北虏、倭寇、西南莽应龙的东吁王朝,已经够让大明头疼了,这北虏和东夷建奴合流,大明花的可不就是这一百万白银了。
“去岁八月彗星初见西南,至十月,光明大如盏,芑苍白色长数丈,繇尾箕越斗牛、直逼女宿,刑科给事中尹瑾、佥都御史高维崧论劾阁臣王崇古不端,聚敛兴利,天人震怒,阁臣,当天下之重任,身系四海之具瞻,必正已,而后可以正百官、正万民。”
“陛下批曰:不得胡搅蛮缠,带着眼睛去午门预约望天镜观星,天人哪来的那么大气性。”吕调阳又拿出了一本奏疏,说完嘴角就浮现出了笑意。
上一次客星犯主座,张居正和皇帝都好一顿的折腾,现在轮到皇帝折腾这帮言官了。
贱儒总是讲一堆似是而非有道理的屁话,进而得出一个错误的结论。
在万历五年,张居正的父亲张文明病逝,张居正丁忧风波,再叠加上大彗星出现在西南天,一场波及整个大明的朝堂倾轧开始了,整个斗争持续了将近半年的时间,天象加法三代之上丁忧,张居正非常的被动,但是他又不得不留下。
而现在,张居正在西山当老祖,这个斗争还没开始,就平静了下来。
张居正到底是离开了朝堂,大彗星的天象就转嫁到了王崇古的头上,王崇古成了抗雷的那一个,对王崇古的弹劾又开始变多,皇帝十分认真的回复了,无论是什么理由,陛下都不是简单的画个叉,而是细细阐述理由。
陛下和贱儒的争锋中,陛下始终占据着巨大的优势,皇家格物院的那台望天镜,就像是横在贱儒心里的那根刺,狠狠的刺痛着贱儒们的那颗脆弱的心。
“户部尚书张学颜领户部部议上奏,有违法私铸及势豪射利阻坏钱法者,重治之。”吕调阳说起了今天另外一个议题,张学颜履任户部尚书,而王国光兼领户部尚书入阁,王国光的政治许诺是钱法,而张学颜的许诺是天下清丈,没有获准,而张学颜将火烧向了私铸。
“陛下容禀。”万士和一脸为难的说道:“陛下,自古以来,未尝有私铸而不重治之朝,唯独我皇明,自建极以来,从未威罚私铸。过去钱法晦暗,皆仰赖商贾兴贩私钱至京,势豪贱买射利遂至钱价顿减,还请陛下明察。”
秦汉魏晋隋唐五代宋元,私铸者死,汉武帝时候甚至废除了藩王铸钱的权力,任何人私铸,都是死罪,藩王不说九族,毕竟藩王的九族里有皇帝,一般都是令其自杀。
唯独大明朝,私铸不重治也就罢了,甚至不禁私铸。
大明朝廷铸钱,一年几千万钱,就几万贯,根本不够民间使用,现在大明已经开始加班加点的铸钱了,所以对于私自铸钱之事,就该严查到底了。
张学颜立刻从袖子里拿出了几十文铜钱,摆在了桌上,开口说道:“私钱多为铁钱,而且不足重,百姓深受其害,民间用宋钱不用铁钱,私铸不过为谋私利而已。”
“百姓无钱可用,铁钱太贱,宋钱极少,则只能以物换物,钱法不通,则沟渠不通,商贸不兴。”
张学颜讲事实,把势要豪右们铸的钱摆在了所有廷臣面前,大明的私钱,根本没有铜,朝廷都搞不到铜来,更遑论势要豪右了,他们铸的是铁钱,而且极薄,锈迹斑斑,不是那种绿铜锈,而深褐色的铁锈,这玩意儿根本不能钱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