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多雨水,大雨磅礴而下一直持续有半月之久,直到昨日才慢慢停下,只是天气还不甚好,阴沉沉的,不见有日头东升的迹象。
顾霖在月子里,天气潮湿又不宜挪动,她没有强硬地表示要回榴园,只要求没有自己的允许,其余人包括陆熠都不可以踏入内室半步。
陆熠都应了。
他放心不下屋内母子二人,干脆命人在外厅设了临时的床铺,日日宿在那里,一应事务能推就推,即使是京都派来的加急密报,也是在外厅批阅,根本不离开半步。
徐答壮着胆子劝了好几回,都被他一个眼神噤了声。其实只有陆熠自己知道,他内心有多害怕,害怕自己只要离开片刻,顾霖又会彻底消失,连带着他们的孩子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再也承受不住失去她的打击,哪怕只是一点点的风险,他也不愿意再赌。
当初在定国公府,不也是计划周密几乎不会出意外么,可意外就这么发生了,导致二人至今心头横亘着许多误会与隔阂,陷入死结。
又到了大夫入内请脉的时辰,见到人从屋内出来,陆熠立刻命人去请。
大夫已经习惯日日向外头的男人复命,拱手恭敬道:“大人安心,夫人一切都好,小公子也好,最近雨水多屋内湿气重,眼见的雨停了,大人可以在屋子四周烧些炭火祛湿,这样对夫人产后恢复有利。”
“多谢大夫。”陆熠点头,转眸看了眼身边的徐答,徐答立刻会意,出门吩咐下人去准备银丝炭。
大夫依旧拱着手,夸赞道:“大人对夫人体贴入微实乃世间少有,夫人真是好福气。”
闻言,陆熠点着茶盏的手指一停,并不觉得欣慰,反而有丝酸涩在心头划过。
从前他犯下太多错,伤害了她太多,即使现在加倍弥补,她永远拒人于千里之外,又有什么用呢。
他亏欠她的,这辈子都弥补不完。
他僵硬地抵拳咳嗽,将话题转开:“夫人现在在做什么,醒了吗”
“夫人产后一直虚弱,这会儿已经睡下了。”大夫老老实实地禀报,“最近夫人心情窒郁,在下在药膳里添了几味安神的草药,接下来几日夫人会比从前嗜睡,若遇到久睡不醒的情况是正常的,大人不必担心。”
“好,有劳大夫。”陆熠将话一一记下,客客气气地让隐卫送人出门。
大雨已停,一丝丝微凉的风带着湿气吹入厅堂,室内寂静无比,男人坐在梨花木圈椅中,利落的下颚微微绷紧,深邃的眸光一瞬不移地望着连接内室那间紧闭着的屋门,不知在想些什么。
过了会儿,他抿了口茶,忽然起身往内走。
当双手触到屋门的那刹那,男人动作微滞。可也只是极短暂的犹豫,下一刻,他轻轻推开屋门踏了进去。
里面很静,乳母守在孩子摇篮旁边,正轻轻拍哄着,见到男人进来,她识趣地起身退了出去。
陆熠轻手轻脚地靠近摇篮,时隔半个月,他终于又见到了二人的孩子。
这孩子又大了不少,皮肤也不似刚出生时皱巴巴的,而是更加白皙柔嫩,眉宇间很像他,俊俏里透着英气,是个很讨人喜欢的相貌。
男人的眸光慢慢放柔,忍不住伸手捏了一下儿子柔嫩的脸蛋,可又不敢用力,只敢轻轻触碰一下就挪开。
小婴儿敏感,脸颊上被带着厚茧的指腹触碰,不舒服的皱皱眉头,扁扁嘴像是要哭。
陆熠有些慌,惊慌失措地学着乳母的动作轻轻拍哄。折腾了好久,将哭未哭的孩子才舒展开眉头,又沉沉睡了过去。
男人又静静看了会儿,锋利的唇角勾起,露出抹苦笑。他竟没想到,在战场上生死绝境时也没慌乱的自己,竟会因为怕孩子哭而阵脚大乱。
“谁在那儿”不远处的床榻内,传来顾霖虚弱的声音。
陆熠一顿,才平复下去的紧张又占据心头,他深呼吸几次,转身一步步地靠近床榻。
为了挡风,整个床榻被一层半透明的纱幔遮挡,影影绰绰间,顾霖看到一道玄色的身影慢慢靠近,最终站在了她面前。
不是乳母,不是蓝溪,也不是大夫。
她秀眉微皱,言语中的抗拒冷漠丝毫不遮掩:“陆世子”
他进来做什么!
“霖霖,我实在放心不下,来看看你和孩子。”陆熠听出了她话中的排斥,找了个离床榻稍远的位置坐下,“休养了半月,你身子感觉如何”
男人话中的关心表露无遗,可落入顾霖耳中,转化成了强烈的讽刺。
“我很好。”她执拗地背过身不想看他一眼,要是能永远见不到他,她身子会养得更好。
陆熠像被兜头浇了盆冷水,唇瓣抿成一条直线,将目光从顾霖决绝的背影挪到了榻前的青砖地面。
虽然二人如今离得那么近,只要撩开半透的纱幔就可以坦诚相待,可他却觉得他们好像隔着千山万水,不管他怎么想要靠近,怎样想要追上她的脚步,都只有越行越远的结局。
这样的感受让他崩溃,心底好不容易的希冀正一寸寸地皲裂,心口处的钝痛又潮涌而来,他忍不住抚上心口用力压住,才能让这种窒息的疼缓解几分。
顾霖背对着她,浑身上下皆是烦闷,她不想再看到陆熠一眼,哪怕他们之间有一个孩子的牵扯:“我很好,孩子也很好,所以,陆世子可以走了吗”
“霖霖,你别这样推开我成吗”陆熠的嗓音压抑着酸疼,“我是你丈夫,是孩子的父亲,我会用自己能做的一切给予你们最好的。”
“不必,”顾霖的声音很冷,“你给予我最好的那么,你能让我母亲重新活过来吗”
提到母亲,顾霖的杏眸中蓄满了泪水,心口一抽一抽地疼得难受,她转过身伸手撩开了纱帐,露出那双略带红肿的眼眸,望向面前的男人:“陆熠,你眼里只有权势朝政,当初若是在意我,我母亲会死吗你现在说要弥补我和孩子,那么我问你,你能让我母亲重新活过来吗若不能,你又有什么资格说要弥补”
陆熠见她哭得伤心,心中更加难受,他手忙脚乱地上前想要帮她擦泪,被顾霖一把挥开:“陆熠,少假惺惺了,当初要不是你利用我将有毒的安……”
话到一半,顾霖陡然清醒,她怎么可以在陆熠面前说这些,如果陆熠察觉自己已经知道了母亲去世的真相,一定会防备着她报仇,也一定会将孩子强行抱回定国公府。
到时,定国公府用这个孩子威胁她,她还怎么为母亲、为顾氏报仇!
她一定要冷静,千万不能因为一时冲动就乱了大局。
陆熠听她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追问:“什么有毒有毒的什么”
在当初的计划里,他的确放任顾博癫狂行事,也并未插手顾博利用妻子的病情做文章的计划,只是在旁旁敲侧击地提醒过让对方行事不可做得太绝。
可他从未听过下毒一事。
下毒
他修指一圈圈描摹桌案上镶金瓷盏,眉宇沉下去。
谁下的毒又毒害了谁
顾霖却一个字都不肯再多说,重新将纱帐放下,恢复了方才冷漠疏离的模样:“没什么,与陆世子无关。你走吧,我累了想睡了。”
陆熠无法,又赖着坐了会儿,见床榻内那抹瘦弱的身影气息渐渐平稳,才强迫自己起身离开了屋子。
外厅内,徐答已经送完大夫返回,手里拿着封密信正焦急地等着。
见到世子爷出来,他连忙小跑上前,低声焦急道:“世子爷,县衙那边传来消息,沈大人在剿匪途中遇袭,被占据三庆山的盗匪劫走了!”
——
一盏茶的功夫,陆熠策马赶到了县衙。
裴县令已经急得焦头烂额,本以为水患已除,民心稳定,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可怎么想的到,就在几个时辰前,那位看着文文气气的江南刺史沈大人,非要亲自带兵上山剿匪。
占山为王的劫匪野蛮惯了,哪有这么好糊弄的,沈大人的那套礼义廉耻他们听不懂,也根本没放在眼里。
这次一去,可不就是羊入虎口吗!
这下好了,非但没成功剿匪,沈大人自己人倒折在了那里。
要是沈大人因此有个三长两短,意外出在他管辖的清灵县,他该怎么跟朝廷交代听说这位沈大人是世族出身,身份尊贵自不必说,还是嫡支的独苗苗,沈府也不会善罢甘休的吧……
想到这些,裴县令就觉得自己非但仕途走到尽头,连肩膀上的脑袋也要分家了。
听得官兵禀报陆将军赶到,裴县令犹如将死之人见到了生存的唯一一束光,连忙吩咐人将对方迎进来,他自己则强打起精神往外赶,好在陆将军抵达县衙内前亲自去迎接以示诚意。
入县衙时,陆熠面上并不好看,见到裴县令只是冷淡地颔首,坐在了上座,问:“沈安剿匪一事,为何出了意外”
若他记得没错,三庆山的匪患并不猖獗,大多数是走投无路的难民投靠,只要官府带兵上山恩威并施再行招安,并不会出岔子。
如何就走到强掳朝廷官员、势不两立的地步
裴县令不敢指摘沈安的过错,一脸苦相:“下官,下官不在剿匪之列也不甚清楚,听回来通风报信的官兵说,沈安大人在劫匪面前大谈礼义廉耻,大概是想要靠唇舌道义招安劫匪,不知怎的双方就打起来了。”
“胡闹!”陆熠太阳穴突突地开始痛起来,他怎么忘了,清灵县此行前,沈安只任过礼部侍郎,对行军之策全然不懂。
他只当沈安是缺少历练才会略显稚嫩,没想到对方是对从军谋划一窍不通。
平息几分情绪,他问:“现在情况如何劫匪可有放话”
“这……”裴县令犹豫地看了眼座上的男人,支支吾吾,“那帮子劫……劫匪不知从哪里得的消息,知道朝廷不仅派了江南刺史,还派了位神秘的京都大员来。”
“所以,他们想让本官上山谈判”陆熠皱眉。
“对,对啊!”
裴县令冷汗落了下来,暗中思忖着这位陆将军果然和只会纸上谈兵的江南刺史不同,自己还没将话说完呢,陆将军就猜到了劫匪的意图。
这……这是有门,他的脑袋说不定也能保住了。
他满含期待地看过去——
不知这位身份尊贵的陆将军愿不愿意屈尊上山谈判,毕竟和从前北疆战绩相比,让一个朝廷一品镇国大将军上山剿匪,实在是有点小题大做。
可……可将军要是不亲自去,自己手下也派不出人了……总不能他去吧……
徐答却适时上前,拱手相劝:“世子爷,属下以为不可,我们此行隐蔽,一路都没透露风声,除了县衙内几名官员,其余人都以为京都大员还在赶来的路上,如何消息就传到了三庆山的盗匪耳中属下以为,盗匪此举意不在沈刺史,而是在世子爷您。”
陆熠皱眉看了他一眼,赞同地点头:“说得不错。你以为应当如何应对”
“属下一时没有对策,不过世子爷千万不可孤身冒险,夫人和小公子还在等着您回去。”徐答说得一本正经。
实则他心中明白,按照世子爷的能力和性子,有极大的可能孤身上山剿匪,可世子爷坠崖后身子元气大伤仍在修养,老太君在临行前又勒令自己好生照顾世子爷,这种险他不敢让主子冒。
一旦有个意外,哪怕是小小的受伤,他回到京都都吃不了兜着走。
好在世子夫人刚生产,世子爷又恢复了记忆,有了森园里的牵绊,世子爷应当不会再贸然将自己陷入险境了!
再说了,为了个情敌沈安冒险根本犯不着!
闻言,陆熠的神色果然冷静下来,宽大的袍袖搭在暗沉色的桌案上,在空中划开一道弧形痕迹。
裴县令在旁边听得一愣一愣的,什么夫人什么小公子
陆将军这回将将军夫人和嫡子也带来了他……他该怎么办,要不要将自己的宅子腾出来给将军一家子住
他思绪如乱麻,拘谨不安地看着主仆二人来回对话,邀请的话到嘴边又觉得这个节骨眼好像不应该说这种细枝末节的事。
正当裴县令欲言又止时,陆熠低沉冰冷的嗓音唤回了他的思绪:“裴县令觉得如何”
“啊……呃什么”裴县令恍如梦初醒,表情比哭还难看,他刚才没在听啊。
徐答无语,只好上前又把刚才的计策说了一遍:“世子爷的意思,我会假扮成京都大员上山与劫匪交涉探听虚实,那帮劫匪盘踞山头,十有**没见过世子爷本人,可以糊弄过去。”
“好好,如此甚好,此计甚好!”裴县令忙不迭地点头,“下官,下官立刻就去准备!”
……
半日后,徐答去而复返,陆熠仍坐在县衙堂内。
见到徐答回来,问:“与劫匪交涉了么”
“并未,”徐答语气挫败,“属下带着几名隐卫上三庆山后,对方留信说不能带任何随从,属下便让隐卫留在原地。但是继续行了一里路不到,对方又说属下是假冒的京都大员,并指名道姓让世子爷亲自前去,再耍手段敷衍就要杀了沈大人。”
陆熠眉目更加沉冷下去:“这么说,劫匪知道这次来的是本世子。”
“是,”徐答偷觑一眼主子,心里没底,“对方有备而来,又能打探到世子爷您的真实身份,这帮劫匪恐怕不只是难民这么简单。”
此时天色已经西沉,想要再与劫匪联络,最早也要等明日早晨,他已经基本确定对方意在自己而非沈安,沈安一时半会儿不会有危险,遂起身,道:“先回森园吧。”
——
森园
顾霖又昏昏沉沉睡了一下午,醒来后乳母将孩子抱到她怀里逗弄,好增进母子感情。
自从当了母亲后,她就一刻都离不得孩子,恨不得每时每刻都与之呆在一起。
陆熠寻来的乳母也极好,不仅尽心尽力照顾孩子,也很留意她的心绪,一察觉到丝毫不对,就嘘寒问暖、极尽关怀。
是以产后虽然身子还没有完全复原,她的心情还是很好。
乳母见夫人面容红润带笑,忍不住感慨道:“夫人真是好福气,老爷对夫人呵护备至,一直都守在屋外没走。奴婢伺候过多少主顾,就没见过这样的。”
顾霖不想多谈有关陆熠的事,没有接话。
乳母瞧她脸上的笑瞬间淡了,只好住了口,心中却不解为何丈夫如此体贴入微,夫人还是硬着心肠不搭理人家。
这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屋门“吱呀”一声打开,蓝溪闪身进屋,等到乳母重新抱起孩子去喂、奶,她凑到顾霖耳边:“姑娘,属下刚才外出回来,发现沈安大人身边的近身小厮候在森园外,看着很是焦急。”
她悄悄将袖中的书信塞到小主人手中:“他塞给我一封信,说急事都写在上头了。”
顾霖见蓝溪神色紧张,快速接过信拆开翻阅起来。
蓝溪不识得几个大字,在旁边挠头瞎看了半天还是没看懂,又见小主人原本轻松的面庞渐渐焦急,心知不好,问:“姑娘,发生什么事了”
“沈大人上山剿匪遇到危险,现在身陷劫匪老巢。”顾霖垂下眸子,心中划过担忧。
沈家哥哥虽然满腹经纶、一心建功立业,可也只是强在笔上的功夫,走的是从文的路子,真到了真刀真枪和蛮不讲理的劫匪正面交锋,一不小心就会落于下风。
就比如现在,他带着的清灵县官兵久居江南,对于武艺早已懈怠,劫匪又是冒死抵挡,自然讨不到任何好处。